倒水的手颤了颤,倾出来的茶水一霎韫湿了桌面。
顾瑾琼连忙放了茶壶,错乱地拿了锦帕来擦。
顾德瞾听到动静转眸来顾,正瞧见顾瑾琼这番举动。
她侧身坐着,临着支摘窗,天光不遗余力地将她拢成一团,圈出娇嫩的轮廓,露出那柔和的下颌。
和董氏的一模一样。
顾德瞾想起才见董氏时的场景,多么温婉的一人儿,那是江南水土养就出来的,所以连气怒都有股子细腻的温情在,所以抚平了他因陆氏过身而烙在心间的苦刺。
后来董氏也过身了,虽董家没说什么,他却也能感受得到,董家来吊唁董氏时那俯首皆是的冷漠,还有若有若无的责怪。
想是怪他没照顾好董氏罢。
分明都有了前车之鉴,好说歹说委屈做了他的续弦,他却没好好怜惜。
又或是有人道他命里鳏独,合该如此。
这些他都认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如今琼姐儿也大了,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了,性子也不以前那样温懦,渐渐沉稳……
沉稳?
他不过是提了一嘴莫宸衍罢了,她怎斟茶都能洒出来?
顾德瞾头有些晃,脸色却沉了下来,“琼姐儿,你去找了莫大人?”
他没有错过顾瑾琼滞下来的动作,心只觉得提到了嗓子眼,堵得他喘不过来气,“你去找了莫大人!”
语气甚为笃定,好像话说到这里,就如同走进了死胡同,再无甚出路,也没什么好隐瞒了的。
顾瑾琼深吸一口气,捵了捵被攥皱的锦帕。
大概是担忧谎言都被戳破,所以也无甚提心吊胆了,顾瑾琼方才还惶骇异常的心,此刻竟出奇的平静。
顾德瞾却看着顾瑾琼微拗的背影,闭上了眸长长叹了一声,“是我不好。”
这句话像块巨石,重重砸到顾瑾琼心头,静水一般的心瞬间波澜壮阔。
她走上前,跪下来大泪倾下,“父亲,怎么能怪您?您陡然昏厥,又骤听如此险阻,我做子女的,只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顾德瞾气得说不出话来,“所以你一个人去的?去找的莫宸衍?”
大抵是脑中云云了些,所以语气也厉了起来!
也不管不顾直呼当今首辅大人的名讳。
顾瑾琼晓得其中曲折,心头又暖又酸,掖着泪摇头,“外祖母陪我去的。”
顾德瞾听到这个并不觉得松落,反而将身子从床上抻得更起来了,“说了什么?”
顾瑾琼踯躅起来,翕动着唇,半晌没开口。
顾德瞾见状,已晓得是个怎么情况。
若这事落到他人头上,或可是天大的幸福,但落到他头上只是个烫手山芋。
剌剌的天光照过来,晒得人头昏眼花,顾德瞾觉得有些热,牵了牵发紧的领子,那热气便一蓬蓬地顺着领口蒸腾了出来,热得额上脸颊都是汗。
他抚了抚,旦觉不够,干脆拿着袖子一通乱拭,这时恍惚那提着的心才肯落下来,喉咙方晓得匀气,那从心底儿扽上来的悲切就这么涌到了嗓子眼,一窝蜂地挤成了哭腔,“你怎么就应了!”
顾瑾琼嗫嚅着,“这事至如今这地步,已没有他选了,那萧石和五王沆瀣一气,父亲只是个通政司通政使,如何应对?唯有依靠莫大人,求出一条生路。”
她说得没错。
其实他也知道。
只是做父亲的,男子汉大丈夫,应当顶天立地为妻儿遮风挡雨,绝不是卖女鬻爵,更何况琼姐儿从小失恃,苦了这么久了,自己也没在旁照顾,好不容易相见一会儿,竟就叫她来替自己受罪过。
顾德瞾忍不住悱恻,“是我没用,早该来时听到萧石在宛城就该警醒,磨蹭了这么数日……”
他说不下去,拿手捶胸。
一下,一下,恍如锤子撞向巨石。
惊得外头瓷碗碎裂,一霎破开了门,露出汶氏惊骇的脸,“老爷,您这是做什么?”
她听到顾德瞾口中的念叨,惊惧着双目看向顾瑾琼,“你告诉老爷了?”
她不是方才都说了,让琼姐儿不要告诉老爷?
琼姐儿怎么就忍不住呢?
那莫宸衍到底是堂堂首辅,莫说这被逼着做正室了,便是妾室,都多的是人家要给他们送女儿。
就真的这么委屈么?
汶氏有些不好气,一面替顾德瞾顺着背捋气,一面乜向顾瑾琼,“琼姐儿,你心里苦,我晓得的,你父亲肯定也晓得的,你此刻说出来做什么呢?除了徒添悲惘,惹得你父亲病势缠绵,并没有其他好处了。”
这话掺玑。
顾瑾琼不是没听出来,只是她顾念着汶氏肚子的孩儿,又不想父亲听了心烦,所以没说话。
门外的潘老太太却不可抑制的沉了脸色。
汶氏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琼姐儿故意这般炫耀自己的苦劳?
怪道古人说得好,患难见真情,起初汶氏来时只觉得温婉得体,是个不错的人儿,但遇着了事,前先时候各有各的立场且不说了,今日这事听来便可气得很。
琼姐儿做了一通的事,却落的个怨怪的名头。
好歹是当家的主母,且得遇事沉稳的性子,亦得有看清大局的眼光,如若这些都没有,那也得有颗庇护自家人的心肠。
不然这样子作为,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匮;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再好的家都会散!
想到这里,潘老太太扶了顾瑾年登门入室,剌剌嗽了一声。
汶氏一惊,立马收了刹,敛衽作礼,“老太太。”
潘老太太却看向哪涕泗横流的顾德瞾,皱了皱眉,“成什么样子,好歹是在女儿跟前。”
顾德瞾晃晃着起身,作揖道:“母亲……”
潘老太太沉然了一口气,坐到锦杌上,“你本来病着,我不想说,不过瞧你如今这番模样,恍惚说是不成了。”
潘老太太顿了顿,“事已至此,万事无可转圜,不若学着接受,你这般难受,叫琼姐儿看着岂不更难受?更叫她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潘老太太说着,转了眼,乜向汶氏,“还有你夫人,怀着身子呢,替你担忧,跑上跑下,都跪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