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内除了他以外没别人,他坐在那里,显得突兀,又是唯一。
灯光从天花板落下来,他的身影明亮伟岸。
在陌生的地方,有那么一个人等着她,即使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人,或许他也不是在等她……
可是这一瞬间,明慧就是觉得这个背影温暖。
她走过去,将隔壁桌的椅子挪了挪,跟他背对背,坐下。
身体滑下椅子,没什么形象,像个累瘫回家的打工狗。
她的脑袋往后仰,抵着他的左肩,闭上眼睛:“别动,让我靠一靠。”
声音是疲惫的,又有找到慰藉的安心。
肖神只是微微侧了侧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看到她头顶一簇顽强的,挣脱她束发的细小绒发。
光洁的额头被光照着,有一层淡淡的光晕。
看不到她完整的脸,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
在他的打量中,明慧淡淡开口:“你没去简府,简行章也没去。”
“你们说好的吧?”
“想让我自己去面对他们,掂量我自己几斤几两?有没有胆量跟他们打仗……碰一鼻子灰,灰头土脸的回来,就老实了。你们以后也就省事了。”
“是这个意思吗?”
肖神收回目光,瞧着面前冒着热气的咖啡,长臂搭在桌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杯子把手:“那你成功了吗?”
明慧扯了扯唇角,脑袋蹭了蹭他的肩,还是闭着眼睛:“你猜?”
男人继续敲着杯子把手。
明慧换了个说法:“你希望我成功吗?”
声音低低的,期望着什么。
男人身体往前倾,端起咖啡,明慧的脑袋落了空,睁眼扭头看他。
男人抿了口咖啡,低沉道:“没哭着回来,有心思打哑谜,看样子,是达成了。”
明慧咧嘴笑,他可真了解她啊。
她又想象了会儿,简行章知道被她坑了后,那张脸还怎么保持镇定冷酷。
笑着笑着,笑容消散,变得萎靡。
她趴在桌上,一侧脑袋枕着胳膊,再次闭上眼睛,喃喃问:“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肖神被她冷不丁转换的话题怔愣,又听她说,“她好不容易攀上豪门,怎么不争不抢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个隐形人。”
“她连简夫人的身份都没能得到,半辈子过去了,还只是他的情人,那她到底图什么,这些年做了什么?”
“她年轻漂亮,安静柔顺,我看她照顾老头子也细心周到,只要她撒娇说几句话,她要天上的月亮,老头子都会摘给她……我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肖神听出来她在说谁,回头看她,只见她恹恹地趴着,闭着眼皱着眉。
委屈,埋怨,不解,愤怒,全在她皱紧的眉缝里。
肖神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只能沉默听她的怨愤和困惑。
“她生了我,向老头投诚,她愿意做他的女人。”
“生下我,又把我送走……老头名声好,第一个老婆去世后,过了几年才娶第二个老婆。好多人都夸他情深意重。”
简家不是世家名门,简万德和第一个老婆白手起家,抓住时代机遇创造了亿万身家。
功成名就时,第一任老婆积劳成疾,四十岁不到就去世了。
男人有钱有势,又死了老婆,大堆女人前赴后继,简万德却给亡妻守了三年期,才在别人介绍下,娶了第二个老婆。
在媒体的笔下,这样的富豪有情有义,是富豪中的清流了。
“……他半辈子好名声,到了六十岁,被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破功了。”
“他收了她,晚节不保,就怪在我身上,把我送走,不闻不问。这样,就能缓和他跟他那几个子女的关系,就少了很多烦恼,很多矛盾。”
呵,再厉害的狮子,到了年老的时候,就只是一头老了的狮子,看着凶猛,其实已经压不住底下的年轻雄狮了。
明慧知道,自己出生后就被送走,是老头子要稳固家庭。
“可她连争都不争,就同意把我送走了……他们觉得一个婴儿会成为她成为简夫人的助力,就放弃了我,连争取一下都没有……”
“过了那么多年,他们需要我,又想起我来了。”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从我的身上汲取他们想要的利益,把我当成一个没有知觉的……树?”
“可我是她十月怀胎生的呀,对着我,她的心不会痛吗?”
明慧已经语无伦次了。
太多的情绪积压着,太长时间的委屈愤怒已经化成妖魔,压在她的心底,随着她几句话冲出口,怨念冲出来,就要压不住了。
她的一侧脸颊死死地压着胳膊,压得变形了,使劲挤出笑,装着不在意,只是觉得眼睛有点潮湿。
但她闭着眼睛,泪水被她封在了眼皮底下。
她以为自己的眼皮足够厚重,可以控制泪水不外泄,却还是沿着泪沟滑了下来。
她也看不到自己使劲挤出来的笑在别人的眼里,是扭曲狰狞的。
肖神望着她,眼底翻涌着什么,瞳仁的墨色越来越浓稠。
他抬手,食指指背擦拭她的眼角。
湿漉漉的,把他的手指都弄湿了。
泪水沿着指纹滑到掌心里,好像把他的心也弄湿了。
她回来时还那么得意,打了胜仗,说话都带着回味。
如果现在她睁开眼睛,像被欺负了的小狗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所有的控制力在这一刻大概就崩裂了。
男人阴沉着一张脸,抬起潮湿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背,没有像在飞机上一样,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
明慧不愿说那些话的,说出来也没有人可怜她,还会让自己陷入自怜情绪里。
可是倾泻出来的情绪犹如洪水,此刻她的心田已经是泛滥成灾,一片悲怆。
她动了动脑袋,把脑袋完全埋入胳臂里,额头死死地抵着臂骨,一拱一拱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绷得僵硬。
以前,简家是一只无形的大掌,隔空千里压在她的身上,她已经觉得难以抵御,翻身都困难。
而今她踏入简府,真正的站在了那些人的面前,那只巨型大掌化作有形朝她扑面而来,而她有的,只是自己的细掌。
这一道僵硬的背,承受着无形的,巨大的力量,她的肩背,一下拱起一下沉塌。
肖神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深深埋起来的脑袋,眼底的墨色更深了。
“简明慧……”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嘴边的话却变了。
他问她:“你怎么知道老爷子的那些事?”
她在安市长大,即使是明晓菁的那些娘家人,也不太了解简万德的事情。
他们也不愿给别人说,自己的女儿好好的男人不嫁,贪慕虚荣的跟了一个六十岁老头。
虽然这个女儿给他们带来了他们这辈子都赚不到的钱,虽然贪慕虚荣的女人有很多,但没有哪个家庭愿意承认的。
简明慧在安市,很多人也只知道她是私生女,妈妈给有钱人做小老婆。
明慧这时候已经控制住了情绪,她胡乱擦了擦眼,悲哀地笑了笑:“媒体上都有写啊。”
自从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叫简万德,是港城有名的有钱人,就留意媒体的各种报道,真的假的,她都看着。
可笑。
了解自己的父母,竟然是从真真假假的八卦中扒拉消息。
肖神沉默了会儿,说:“媒体都是捕风捉影,你不用看。”
明慧嘲弄的笑了起来:“那我该直接去问他们吗?”
“对着那么自私、残酷、冷漠又要面子的人,你确定他们不会恼羞成怒,把我打死?”
肖神垂着眼,看着她通红倔强的眼睛。
她的笑太过刺眼,充满了嘲讽,悲哀,无力,又有不屈的生命力,压倒一切阴暗的力量,好像再大的事情,她也能一笑面对。
这样刺眼的笑,让人不能直视。
“……我想他们应该是不能的,你现在是小周太太。”
肖神冷静理智的回答她的问题。
其实明知这个回答,不是正确答案,也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明慧吸了吸鼻子。
明知道这是他的敷衍,但这些话,这些问题,除了他,她没有别人能倾诉。
她在一吸一呼中吐纳负面情绪,挽起唇角笑起来,嘲弄,又带着一份坚韧:“是啊,我是小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