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登州之案上报朝廷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这两个多月来,时不时官家会挑两封札子,等朝上其他事论得差不多了,就拿出来再做商讨。
可论的话题早已经超出了原来的意思,从刑部、大理寺与许遵的案情争辩,逐渐演变为朝堂上新令与旧法的两派之争,其中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令派以新敕令为尊,甚至“曲律以从敕”,认为自首应当减罚。而以司马光为代表的旧法一派始终坚持旧律,认为“与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
那日崔珣在书房看公文,舒懿想找两本书看看,特意问了他能不能待在书房看一会儿。
崔珣被朝上论言弄得思绪混乱,提笔想写点什么,复又放下。
舒懿在书案一侧,见他犹豫不决,放下书本问道:“将军有何事不决?”
崔珣抬头,突然想到这些日子里听多了那些士大夫文绉绉的论断,倒不如听听同为女子的想法,便向舒懿讲述了整个登州案件。
听罢,舒懿长叹一口气,道:“这姑娘太可怜了……”
崔珣听她喟叹,饶有兴趣地等待她后面的话语。
“她才十三岁,幼年丧父,如今又母亲亡故,在这世间已没有至亲,还要被逼迫嫁自已不愿嫁之人,这世间女子诸多不易,又有几人能设身处地为其思量······”
崔珣点点头,舒懿又道:“不过说来,这女子倒是个勇气可嘉的,命运不公,纵是被逼到这般境地,她也肯为自已搏一搏,这份勇敢真真是难得。”舒懿脸上挂着笑,一副赞许的模样。
这番话与崔珣心中想法可以说是不谋而合,想起前些年回老家,堂妹与吴家哥儿青梅竹马,两个人有些情意,最后却要分开,每每想到,心中还是会有所哀叹。
不嫁不爱之人,不结不幸之姻。
舒懿见崔珣要落笔,想了想,转而又道:“朝中事多纷乱不清,若不能坚定心中所想,倒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崔珣听此话,抿唇而笑,放了笔,合上札子。
登州之事终于有个定论。
官家兴许也是烦了,收了王安石上的一封札子,洋洋洒洒近万字,从此事讲到祖宗之法,又从祖宗之法讲到当下弊政,指出推行新法之必要。
讲得官家喜笑颜开,下令免除柳朝云死罪,改判坐牢,刑期满后便可回家。
朝后,十几位大臣立于殿外, 见王安石前来,礼部尚书范镇首先开口问道:“司天监有报,近日天久阴,星失度,王参政可知为何?”
王安石不言,富弼上前截住他,语气中十分不满,“王安石,你近半年来屡出新法,朝官疲劳奔波,百姓苦不堪言,你无视祖宗家法,招致天怒!”
周围朝臣纷纷点头赞同富弼之言,王安石顿了顿,反而问道:“富相,上古尧舜,先秦诸朝难道就没有灾年吗?”富弼欲言,又被他抢先一步,说道:“新法实施确有疏漏,然我已派人赴各地监察,灾变之事,怪不到新法头上!”
王安石越过富弼,没走两步却又被苏轼截住,“王参政,下官苏轼有一问不明,请您指点。”
“苏轼……苏子瞻……大名鼎鼎的苏学士,你弹劾新法的札子滔滔不绝犹如江河之势,你又有何不明呢?”
苏轼道:“春贷十千,半年内纳利两千;秋再贷十千,岁末令再纳利两千,此举重利盘剥,青苗法……”
“青苗法的好处在田间地头!你应当走出书斋去看看这民间百姓,去看看最低处的生活,别让你的诗文只成为案头之作!”
“下官……”
王安石不等苏轼说完便背手离去,司马光见此,厉声喝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请问王参政,从古至今哪朝哪代的臣子为了逐利每日奔走,大谈钱财,你如此变更祖宗家法,难道想让天下人都变得见利忘义吗?”
王安石停下脚步,思索片刻,缓缓回过身,面对昔日好友他言语恳切:“君实,你也是这么认为我的吗?”他长叹一口气,“我朝国库长年空虚,岁币绢布更是让我大宋入不敷出,不谈钱财,百姓拿什么安居乐业?”
王安石望向各朝官,“诸位······请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世间的黎民百姓吧······若能把清粥换成粳米饭,青菜换作红烧肉,这才是万民所愿的日子。”
“难道这天下只有你王安石一人为国为民吗?”司马光再次厉声痛斥,顿了顿,念着曾经的情谊他又好言相劝:“变法不是一朝一夕,更不能动了国之根本!”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为着黎明百姓,这便是国之本!”
王安石走到众人之间,指着那一群士大夫说道:“你们口口声声说着‘祖宗’‘天命’,若我们一直这样弱下去,辽夏早对我朝虎视眈眈,谁能想,经年之后,我们头上还是大宋的天吗?我们的祖宗牌位又该往哪里放?我王安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说罢,王安石拂袖将去,司马光最后一次问他:“王安石!你欲力战天下人与之一决胜负,又有几分胜算……”
王安石没有回头,只平静说道:“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他独自一人向远处走去,穿过门拱,远方晦暗不明,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司马光、苏轼、富弼……他们都站在阳光下,目送王安石离开,也就只有他们一直待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