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催婚
春日,大黎京城,大长公主府。
“谁家女儿,在你这般年纪还未出嫁!”
“因为你,我都没脸见人!”
“人家有你这么大,女儿都要出嫁了!自已都快当外祖母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想气死我拉倒!”
“你以为,我没了,你还能在这京里高高在上。”
“真不知道自已有多少斤两!”
……
明月奴听着母亲大长公主的话,紧抿嘴唇,压下一口浊气,淡淡道:“我又没说不成亲。”
“不过,母亲所说的三个日子,就在最近,也太仓促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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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就仓促了!”
“人家瞿唐,等了你这么多年,都上二十了,还是光棍儿一个!”
“那样好的儿郎,哪点儿不如你意了?但凡我再有个女儿,早都嫁了过去。”
“你这么不想嫁,为什么还答应订亲?白白耽搁别人!”
……
明月奴心口一滞,也忍不住想,她是为何答应了瞿唐订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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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明月奴是不知道瞿唐喜欢她的。
瞿唐暗暗追随,她压根儿没注意到。
但是久了,京里无人不知瞿唐心思。
认识不认识的人,明里暗里,都爱拿这事取笑瞿唐。
说瞿唐是明月县主身后的一条哈巴狗,只要明月县主出现,就没有不在的时候。不过两人,正如天鹅和癞蛤蟆。瞿唐再跪舔祈求,明月县主也只当他是个乡下来的土狗,正眼都不会瞧。
明月奴厌烦瞿唐总是跟着她。
也嫌恶京里人胡说八道。因为瞿唐是外乡人新入京,就瞧不起他,欺负他。
她正是逆反的年纪,又爱打抱不平。
没人的时候对瞿唐冷淡如冰。
遇到公开嘲笑瞿唐是乡下狗的人,反倒会对瞿唐和颜悦色,让那些人惊诧不已,大变脸色。
她就是故意要和烂舌头的鬼祟对着干,打他们的脸,瞧个乐子。
再后来,长大了些。
虽未尝情爱,却也大约懂了点瞿唐的心思。开始远着避着瞿唐。
见他仍是不知退缩,明月奴甚至很严厉地斥责他;即便他不敢表白,也主动,亦有些冒昧地,直接拒绝于他。
不止拒绝了瞿唐。
明月奴也拒绝了京里所有对她示好的儿郎,以及上门提亲的人。
当然,很多人被拒绝后,仍是死缠烂打,纠缠不休。但时日如梭,年岁渐长,那些想要娶她的人,也到了“不得不”成亲的年龄,渐渐都各自娶妻生子。
倒是只有瞿唐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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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明月奴将近十八岁,成了京里独一无二的“老姑娘”。
瞿唐也已到了免冠之年,成了京里唯几的大龄光棍儿。
生辰前夕,一向身体康健的明月奴,忽而染了风寒。
高热不止,昏沉不醒。
等醒来才知道。
瞿唐为了她,冒着风雨,从药王庙的山门磕头,一步一步爬上山,向药王祈求,护佑于她。
明月奴忽然就被打动了。
等病愈之后,母亲提起此事,就答应了和瞿唐订亲。
一度成为京城热议美谈。
有人说:瞿唐多年痴恋终成正果,可歌可泣。
也有人,半是讽刺,半是嫉妒地说: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什么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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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想来,之所以同意订亲。
或许,是大病初愈时的脆弱?
或许,是感动。
不是感动于,瞿唐冒雨跪求药王的痴傻行为。
而是感动:
从十二三岁初见,到十八岁……
身边那些狂蜂浪蝶都飞走了。
瞿唐仍是未曾离开。
这般痴情又钟情,世间确实少有,很难不感动。
可是,答应了求婚,和真的成为夫妻,又是两回事。
明月奴并非年幼的无知少女,她虽不是具体知道,夫妻之间会做什么。
但也明白,成了夫妻,便要亲密无间,同床共枕。
甚至话本里,还有说裸裎拥抱,抵足而眠。
一想起这个……
就又觉惶恐。
她不反感瞿唐。甚至已经算是很有好感。
但似乎,离这些事,还差那么些距离。
诚然,大黎王朝的女郎们,多的是盲婚哑嫁,大婚夜才第一次见夫君的。
可是,明月奴做不到。
在那次生病之前,她原本是想着,硬挺着不嫁人。实在被母亲逼急了,哪怕寻个寺庙,当个吃肉喝酒的假姑子呢。
……
“你这样不嫁人,让你弟弟怎么成亲!”
明月奴正专注想着和瞿唐的往事,大长公主猛地抬高声音一声吼,都吓得她哆嗦了下。
实在忍不了这些翻来覆去的啰嗦,遂开口反驳。
“阿珍的婚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难道不是因为你,谁家女郎都看不上吗?”
“阿珍,也没喜欢上哪家的女郎。”
“我又没有拦着阿珍……”
大长公主被这些话戳到痛处,气得脸都要扭曲了,拍着桌子开始咆哮。
“还不是你带坏了阿珍!”
“他小时候是多乖的孩子!”
“我说一就是一,我说二就是二。”
“可是如今被你带的……”
“你就是想毁掉阿珍!”
“故意的!故意带坏他!”
“打小就嫉妒他!”
“恶毒心肠!!!”
……
年幼时听到这种咒骂,明月奴会忍不住心伤若碎,也会直接顶撞回去。她可不会,只是因为对方身份是母亲,就忍受无端的指责和伤害。
那时候,母女两个,一个骄纵惯了,一个倔强到底。
几乎隔几日就要吵一架。
好在这几年,两人都收敛了些脾气。
最重要的是,明月奴已经不再对母亲的疼爱抱有期待;不再会因为大长公主的一句苛责,就如刺在心,愤愤不平。
甚至接受了,在有些时候,自已母亲,大黎的大长公主,就是个丝毫不讲道理的泼妇。
……
“而且,有你这样赖在家里,不出嫁的姐姐,哪家府上,好人家的女郎,敢嫁进来!”
“你再不出嫁,等你弟弟回来,就从公主府滚出去!别耽搁了我娶儿媳。”
听了这话,明月奴脸上渐渐积蓄起的烦躁和怒气反倒敛去。
她沉声道:“如果母亲希望。我现在搬出去也可以。”
大长公主脸色难看,却立时熄了火。
这个女儿,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明月奴狠得很!
她真的搬出府,只怕就再也不回来了。
不回来才好!
就当没这个女儿!生出来就该掐死!
只是阿珍要生气……
对,我只是怕阿珍生气。
——大长公主心里这般想,却抿了唇不再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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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奴暗暗叹口气。
父亲早逝,府里就娘们三个,堪称孤儿寡母。
母亲是个不通俗务的,对外依赖公主府长史,对内依赖管事嬷嬷,还有那些假道人真神棍。只要用好话哄住她,被骗了也会笑呵呵帮人数钱。
而弟弟明世珍,早年又是个贪玩不知事的小小纨绔。
偏生她,是个黑白分明,眼里揉不进沙子的。
因此,十一二岁就开始理家管事,真的立马撂手不管,也放不下。
况且,今日里来,也不是为了争吵她的婚事。
怎么就忽然说起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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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奴侧头望向屋外树上的绿叶,重新耐下性子。
“我今日里来,是想商量清明祭拜我父亲的事,阿珍不在,只有我去了。你要有什么要我带去的,早些准备好。”
说及早逝的驸马,大长公主神色一黯,眼圈有些发红,声音也低了八度。
“早都准备好了……”
“不过果蔬要新鲜的,你出发的时候再准备。”
“转眼,你父亲……”
一想起驸马,年轻守寡,带大两个遗腹子的委屈,全涌了出来。
大长公主沾了沾眼眶,压抑啜泣。
“过两年,我也去见你们父亲了。你们两个这样子,我有何面目见他?”
“我真的要死不瞑目!”
“你们俩还没生出来,你父亲就去了,我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你们拉扯大!”
“当初生你,你个头太大,几乎就要了我一条命!”
“早知道……”
“当时死了才叫好。”
“你这样……”
“阿珍也有样学样……”
“我作孽……”
“就该带着你们,跟你们父亲,一起淹死了事。”
明月奴不怕母亲胡搅蛮缠怒吼,因为早都已经习惯了。
却受不了别人示弱。
她恨怨母亲,却也可怜母亲守寡带大两个遗腹子。正是因此,才心甘情愿,承担起公主府的责任。
明月奴:“阿珍现在知道上进了,都进了松山书院,说要考状元呢。”
大长公主仍在擦眼泪。
明月奴暗咬唇肉。
“我也不是不打算出嫁。”
“不过阿珍一时还回不来。等阿珍回来,再说吧。”
大长公主哽咽,“你成亲,又不是你弟弟成亲,他不回来又如何。”
明月奴:“我若成亲,阿珍怎么能不在?反正都要的,又不急在这一时。”
大长公主擦去残留眼泪,露出面上的一丝愠怒,没好气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明年就是大考了。”
见明月奴仍是不懂,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
“万一瞿唐考中了好名次,你再嫁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明月奴回转身。
“母亲……担心这个?”
“可是,若他考中个进士,就对我变了心。我何必嫁他?”
哭了一场,大长公主心头的恼怒,也消减了些,语气有所松缓。
“他自然是想娶你的。”
“不然也不会,苦等你这么多年。”
“以前你犟脾气,不订亲,他就连婚也未订。一个男儿郎,那般大了,也未议亲,只等着你。”
“向你提亲的那么多人里,我看就他是真心的,不像别人。别人还不是看着,你是我女儿,是圣上的嫡亲表妹罢了。可是泥人也……”
明月奴:“说不得他也是呢。”
大长公主:“什么?”
“……你没良心!”
明月奴亦有些心虚。
摸了下鼻子,讪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大长公主坐下,低头沉默了一瞬,想到之前白霜劝说她,对明月奴,不能用硬,只能用软,在心里仔细盘算了下要怎么说。
……
“如今你嫁他,实属下嫁。可若是他万一中个状元探花,你再嫁他,虽仍是下嫁,在他心里,只怕觉得,你是看他有个好名次,才肯嫁的。”
明月奴紧抿了下嘴唇,将心里对婚事的烦躁压抑住,才道:“母亲怎么忽然就想起这个了?”
“早知道,这么急着赶我出府,还不如在阿珍离京前就让我嫁呢。”
大长公主白了明月奴一眼,“你又肯吗?”
“这次比诗会,瞿唐的诗词,被皓月书院的方山长称赞有状元之才。你都不知道?”
瞿唐才学,一向在京中颇负盛名。
明月奴倒是早就笃信,若无意外,明年大考时,瞿唐定然会有个好名次。
何须等到方山长夸奖才知。
母亲也不至于,因为一次夸赞,就如此紧张吧?
而且,这么些年,大长公主虽也会催她订亲成亲,不过是随便说下,她拒绝,也就算了。
实际上,倒是盼着明月奴晚点成亲,好留在府里,掌管家事,让儿子专心学业。
也正是因此,才会接受了瞿唐,这样毫无根基的人家,作为明月奴夫家。以免明月奴嫁入豪门世家,没法再顾及公主府。
为何忽然就急切催婚了?
明月奴心念一动。
盯着大长公主的眼睛,问:“母亲不会,又去寻哪位道长算了,我该马上成婚?”
大长公主闻言,眼神闪避。
发觉自已露了形迹,偏头微恼了下,索性破罐子破摔,坦言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道长算过了,再拖下去,且不说三年都没有好日子,对……你以后命数也不好。”
——实际上,道长说的是,又会妨害到明世珍的命数。不过这话大长公主自然不会说。
明月奴:“那些道长,哪个不是,琢磨着你的心思说?你说多了,他们才这么说的。”
大长公主立马翻脸。
“胡说什么!”
“道长法力高明,别当你在这里胡说八道,道长听不到。”
“道长听不到,还有天师呢!”
明月奴最烦母亲,神神叨叨,拿什么命数来说事。
——这是她和母亲之间永远弥补不了的巨大裂缝。
甩袖就要走,却被大长公主拉住。
“你莫任性!”
“你可知,你父亲当初,就是因为我,在他中了状元后,与他成亲,一直觉得我是……”
明月奴停下挣扎。
明月奴和明世珍的父亲。
大长公主的驸马明之禹。
中状元后,就尚了公主,之后英年早逝。
明月奴姐弟是双胞胎遗腹子,并没见过父亲。
父亲的话题,是大长公主府的禁忌。
明月奴所知不多。
但从只言片语里,隐隐约约猜测,父亲当初和母亲并不恩爱。
虽怨母亲,在父亲这件事上,却也着实可怜她。
如今为了劝自已成婚,母亲连父亲都搬出来,明月奴才硬下的心肠又有一点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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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哪有愿意对女人低头的……”
“你如今嫁瞿唐,他还能念你高看他。”
“等到他中了状元,人人瞩目,受尽赞誉,就只会觉得,你是为了他的状元之名而嫁,对他并无真心。”
明月奴对母亲的话不置可否,却有一丝儿感动。
好难得!母亲竟然是真的为她考虑。
而非只是听信了,那些老道们的挑唆。
“可是也太仓促了些……”
“世珍也不知能否赶得及回来。”
明月奴低声喃喃。
大长公主语气也和缓了些:“有什么仓促的?瞿家等着娶你,什么都是准备好的。咱们府上亦是。你这年纪,人家孩子都大了,谁像你……要我说,瞿家虽不能入眼,但是瞿唐待你……”
明月奴不欲再听这些颠倒无数遍的话,祭奠父亲的事也说过了,转身就走。
听到母亲在身后喊:“我已经让人算了几个日子,你不看?那我自已定了!你可别又怨我不让你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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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奴回自已院子,想了一回,既答应了订亲,终究是要成亲的,早或者晚,横竖总有这么一刀。
于是连着被烦了几日,便答应了下来。
说起来,她与瞿唐相识六七年,也已订婚,并不是陌生人,成亲想必也能过好日子的。
唯一担忧的倒是,弟弟明世珍,才被松山书院的夫子带去游学,不好联络,只能等着他让人送信回来,再行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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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长公主也很在意这个。
毕竟儿子明世珍,才是她心里最宝贝的珍珠。
不过,正是因此……
明世珍游学,最重要。
至于是否参加姐姐的婚礼,倒没那么要紧。
而且,不参加才好呢。
她分明对儿子视若珍宝!
儿子长大了,却愈来愈远着她,反亲近姐姐,着实令她不忿。
大长公主对于,儿子有可能,赶不上参加明月奴的婚礼,有可能错过,姐姐这么重要的时刻,心里有种隐秘的期待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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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县主终于要嫁给瞿唐的消息,开始在京城大街小巷流传。
而大长公主,紧锣密鼓开始了准备。
说是准备,她所着重的,是寻了道长,推算吉日吉时,以及各种避讳。
明月奴不在意这个,也知道劝不了。
便随她去了。
只赶紧派人去寻弟弟明世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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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赴山水的明世珍还不知道姐姐的婚讯,瞿唐却已经激动到夜夜难眠。
他反复算着日子,突然发现浴佛节快到了。
大黎佛道皆有,浴佛节并不算什么大节日,不过,佛诞日后三天,南山摩诃寺会免费派发一年一度的玉兰酥。
这是用寺里的千年玉兰而制。明月奴有次吃到,盛赞果然是仙品。
因其数量极其有限,又遵循众生平等的佛念,按寺里派发的规则,是要亲自排队领的,不能让仆从代排代领。
只是世家权贵,没什么人,真的遵守此规则。
明月奴遵守。
曾经亲自去排队。
可叹她,对自已的美貌和吸引力,自知甚少。惹得人人侧目,公子才俊特意为她汇聚而去,倒是越发打扰了佛门清净。
索性就放弃了。
……
瞿唐数着日子,半夜起来,亲自去排队,终于如愿买到了第一日的玉兰酥,强压心里的喜悦,上了马车,直奔大长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