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大帐里,李斯同赵高立于门前侧着身子往里看。
昼光从外面照在两个人身上,长长的影子同昏暗的房混在一处,瞧不清二人的面孔。
李斯先回了头过去,心中一片轻快。
胡亥斩蛟如今尚未归来,始皇帝必然是见不到任何一个儿子了。如今天象异变,虽告知赵高同天人无关,但心中仍有不安。
还是速速处理了扶苏与蒙恬二人才好。
“丞相好计谋,高佩服之。”赵高拱手,亦是难掩喜悦,
李斯冷哼一声,“如今就不必说这些话了,这不正是尔之心,吾不过是说出来罢了。”
“哈哈哈!”赵高朗声大笑。
何止是他的心思,害怕李斯会不同意,看来到底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扶苏、蒙恬。此二人不仅是胡亥登基的阻碍,更是吾复仇之阻碍也。
若是扶苏为秦二世,又有蒙恬在外守抵江山社稷,这大秦还有谁能动摇?秦或许待众人待万世不薄,但待高,却非如此!
吾不止要秦亡,而是要众生皆处于苦难中。
众生是没什么错,难道吾就有错,吾……就改收那些苦难?!
没人知道在牢狱中长大是何滋味,高,堂堂男子汉也!却再也……不是个男人。而从牢狱中出来,亦是父用命换之!
苦难又如何,众生不过颠沛流离,能如吾一般凄惨?!
蒙恬、扶苏。
此二人太过骁勇聪慧,乃心腹大患也!如今一把除掉真是大快人心!
非吾心狠也,只能说此二人命不善,不该生于秦,与吾一样,不该生于秦!
“丞相心灵,一眼便中吾之心思。只是吾确实不如丞相慧也!”
赵高抬手鼓了鼓掌,“此计某甚妙也!”
“吾,似乎已看到秦二世于皇位之上也!丞相彼时定位辅政大臣!真是恭喜丞相也!”
李斯意味深长看了赵高一眼,也笑了笑。
秦二世真要成胡亥了,此子真能将秦延续万世吗?想来是够呛。
不过这赵高有些心思,又是胡亥之师也,胡亥只要听其话,应当有所长进。
“尔乃少子胡亥之师也,自然是要仰仗尔!”
“彼此彼此!承让、承让!”赵高笑着回。
二人弹冠相庆,似乎这大秦已经紧握在二人手中也!
“吾出此心思丞相知晓,那丞相是因何呢?”赵高忽然发问,眼神中带了一丝狡黠。
李斯稍稍抬起头,勾起嘴角。
同赵高这样的人打交道就是这样,对方似乎信不过任何人,或者总想从自己的话里看能不能抠出旁的心思。倒也有意思,吾喜欢这样善思之人,尤其还在吾能掌控的范围内。
赵高不就是怕吾如今还是想要离开这条贼船吗?
呵。
离不开的,法之秦,才是秦也。公子扶苏不尚法,更重儒与墨也。
显学,什么是显学?!
法助秦立,配得上显学而字,为何儒、墨为显学?!
公子扶苏若为秦二世,天下或可稳健,法家必要受挫!故,赵高的担忧都是多余的,更何况已经湿了鞋,怎么再上岸?
“既然已经做了初一,干脆做十五,将两人直接弄死,才会让你我二人安心。吾等所为之事是一也,吾既知晓尔之心,顺之,有何奇怪?”
赵高大笑,“还是丞相,巧舌如簧!”
“为了,还是让令高安心。”
“安心,自然安心!有丞相在,如何心不安?”
赵高面上笑着,心里早就收起了嘴角。李斯这人心思颇重,否则也不能在始皇帝逐客之际奉上《谏逐客书》,能力也颇深,还好这一次是为自己所用。只是此人随时都有反水的可能,还是应小心谨慎。
“想来始皇帝已撑不了许久,待少子胡亥斩蛟成后,再宣布胡亥为秦二世。名正言顺,朝中咸服!”
李斯遥望越王宫的方向,“便如令高所说,届时再取了扶苏和蒙恬的性命!”
“此二人估计还在想始皇帝陛下为何博然大怒吧,哈哈哈哈。”赵高自己都没想到,竟然能高扶苏一程。只能说这贤明在外的人,终究有个赤诚的心,可皇位之事,哪有什么赤诚。
李斯却叹了一声气,“如此有心性之二人,这般不明不白的死了,心中不知是何感想。”
“感想?”赵高冷哼一声,这李斯果真是性情之辈,竟然还为此二人叹气。他们在越王宫被关押的死死的,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想必此时一定焦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感想什么的倒是不知,但最后这段日子在越王宫也不算亏待了他们。”赵高道。
李斯摇了摇头,“本处在高高之位,只因一句错言,一件错事,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对其二人来说,才是最大的痛心事。君子者,谁甘愿死的如此平庸。”
李斯仄声,“真是可惜也!”
赵高并未应声,可惜?死了才清净,难不成等着他们有朝一日从牢狱里出来,将你我二人杀了?
也不知越王宫的牢房严密否,不过就算此二人溜了出来,这卫尉军可不是他们二人能抵挡的。
怪不得始皇帝喜欢在卫尉大营中,此处到底是能给人安全感!
“报!”一秦军快步走来。
李斯蹙眉,“如今怎会有急报?”
赵高却是大喜,朝着李斯道:“算着时间当是少子胡亥斩蛟成了!”
李斯面露狐疑。
赵高又道:“毕竟还有精兵强将在手。”李斯的狐疑并不让赵高奇怪,别说李斯不信,就连赵高自己都不信胡亥能做成这样的大事!
李斯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秦军跪在地上,“丞相急报!越王宫突现天雷,直劈王宫!越王宫塌陷,扶苏蒙恬以及徐福,逃了!”
“什么?!”李斯心中一紧,果真是不能听信赵高这厮的话,还什么少子胡亥斩蛟的喜报,这简直能将人送走!
“去了何处?!”赵高追问。他亦是紧绷着一根弦,都怪李斯这厮,还见多识广的丞相,天雷都将越王宫劈成废墟了,还在那说打个雷而已!什么名声,都是虚妄!
地上跪着的人尚未来得及回答。
只听外面“哗啦”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有甲士疾步跑来。
李斯赵高相视一眼,皆是眉头紧蹙,不自觉看向门外。
“报!”又是一声急报。
李斯和赵高皆是喘着粗气,似乎不这提着,下一秒便会昏聩过去!
“说!”李斯一声怒斥。
“报丞相!扶苏蒙恬二人,带领亲卫冲击琅琊大营!”
李斯双目睁大。
他下意识地看向赵高,两人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撼之色。
蒙恬和扶苏手下有兵士,大家都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放在心上。
毕竟,总共也不过甲士百人而已。
没想到,蒙恬扶苏,居然率领这一百甲士,前来冲击琅琊大营!
而琅琊大营里驻扎的,乃是天下第一强军,卫尉军!
这两人,是疯了吗?
……
距离中军大帐三里开外,蒙恬正一身铁甲,端坐在战马上。
此时天上虽然已经不再下雪,然而阴云并未散去,四周一片昏暗。
蒙恬的神情冷峻,火光映在他的眼中,明灭不定。
“上将军,吾等,现在可要冲进去?公子扶苏,好像吃紧。”他身后,同样一身铁甲的蒙喜低声开口。
蒙喜同样骑在战马上,他身后,是足足一百名全身铁铠的骑士,就连马匹都披上了马铠。
秦时之人身高罕见地高,士兵身高普遍在一米七左右,像蒙恬这种家境优渥,而且勇力无双的名将,身高更是在一米九。
而秦时马匹尚且不像后世一般阉割导致退化,河曲马更是马中名种,作为蒙恬以及公子扶苏的亲卫,所骑乘的战马更是极为神骏,肩高普遍在一米五以上。
这样高大的骑士,如此高大的战马,皆包裹在铠甲之中,仅仅只是看见,就足以让人心生寒意。
而在众人面前,是五百余身披木甲或者皮甲,手持弓箭,努力向大营内纵火的辅兵,或者叫奴兵。
这些人亦是长城军所部,只不过他们亦算蒙恬和扶苏的家奴,此刻正由公子扶苏亲自率领。
这年头正卒是需要辅兵辅助的,而辅兵不算入兵力之中,兵力仅仅只计算正卒。
这些人大多数时候,也是作为正卒的属下,战前替正卒背负铠甲和辎重,料理马匹和战具,战时为正卒披甲,乃至随正卒上战场,当正卒与敌军交战时偷袭对方,乃至砍首级等。
他们无法冲阵,也不会有人让他们去冲阵。
此次突袭琅琊大营,他们发挥的作用就是尽可能替蒙恬等人扰乱大营,牵扯卫尉军防御。然而就是这个小小的任务,他们都完成得无比吃力。
卫尉军不仅有弓,还有弩!
两边对射之下,奴兵们吃了大亏,惨叫声冲天响起。
就连身为主将的公子扶苏,也是险象环生。
听到蒙喜的问话,蒙恬冷峻地摇摇头。
“再等等。”他淡淡地开口,“敌人还不曾乱。”
“喏。”蒙喜恭敬地点点头。
他敬畏地看了蒙恬一眼。
上将军蒙恬平日里极为和蔼,甚至可以说平易近人。
然而一旦到了战阵之上,他立刻就化身成为了那个无敌的上将军。
铁血,冷峻,宛如一把刺出的长枪!
长枪所指,天下无有而不破!
蒙喜的目光,回到前方,他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
上将军蒙恬乃是当世最锋利之矛,然而卫尉军,却是天下最强悍的盾!
毕竟,他们乃是始皇帝亲军,始皇帝无需他们去攻城灭国,只需要他们能够护卫好自己就好。
是故,卫尉军日常军阵操演,皆是以防御为主。
即使是眼前这座营盘,仅仅只是卫尉军后军所在地,戍守的皆是辎重兵,乃是军中老弱者,面对突袭,依旧法度森严,根本无机可趁。
而且虽然只是一个后军辎重营地,营中不算奴兵,光是正卒,亦有三千人,其中甲士一千。
卫尉军总共十万大军,十万人自然不会全部跟着始皇帝到处乱跑。其中有五万人一直驻扎在咸阳,拱卫内史郡,由始皇帝的叔父,秦公族宗伯暂代指挥之权。
剩下的五万人中,又分别驻守白泥渡,蒙山,沂水,将整个琅琊县团团围住,不使任何人擅自进入,威胁到始皇帝。
再减去琅琊行宫的二千宫卫,以及胡亥领去琅琊台的五千大军,琅琊大营所留卫尉军,总共还有一万七千余人。
一万七千人亦不会同时呆在大营中,而是严格按照军律,分成大大小小十余个营盘,其中人数最多的便是始皇帝此时所在的琅琊大营,这里原本是采石民夫所居住的场所,也只有这里能够塞下一万大军。
当然,一万大军中的一半,已经被胡亥带去斩蛟了,现在大营中仅仅只剩下五千大军而已。
然而,蒙恬与扶苏,总共只有甲士百名!
别说用百名甲士去冲击五千卫尉军的大营,便是眼前这个辎重营地,那一千甲士,都比蒙恬扶苏所率军卒多十倍!
甲士,皆是军中最为悍勇之士。秦军不为普通军卒制备铁甲,而是仅仅装备皮甲。而甲士身上的铁甲,都是自战场缴获而来。
虽然卫尉军的重甲乃是军中所配,然而传统依然在,非斩将夺旗,乃至蚁附夺城的悍勇之徒,无法成甲士。
况且,卫尉军乃是始皇帝亲军,主要任务是防卫,所以人披三层重甲。
而蒙恬以及扶苏的亲卫都是长城军出身,长城军常年在草原上追亡逐北,更需要机动能力,否则无法追上匈奴。故此,蒙恬和其亲卫皆只是一层铁铠。
人数不如人,兵甲不如人,而且,自己还是攻方。
无论从哪点来看,蒙恬此次,都没有任何成功的希望。
然而……
“哗啦”一声,蒙喜拔出了自己的长剑。
他脸上同样露出一丝铁血悍勇之色。
他是蒙恬亲卫首领,自小就被蒙恬带在身边,又在大漠之南随蒙恬驰骋,驱杀匈奴多年,亦是百战余生。
虽然不知道上将军为何突然将兵锋指向卫尉军,指向始皇帝行在,但是……
上将军战旗所指,长城军必勇往直前!
纵使面对天下第一强军,冲击的是始皇帝的营盘,上将军说战……
那便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