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哆哆嗦嗦,涕泪满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他们是始皇帝家奴,秦时贵族去世,家奴殉葬乃是礼法。若是始皇帝薨,整座仙宫之内侍皆要为始皇帝陪葬。
然而此时已经无人去关心一个小小的内侍,大帐里一片沉静。
李斯和赵高已然瞠目结舌,尤其是赵高。
明明是让内侍出去看天有二日,怎生看了个天降大雪回来?
先前下冰雹已然让人惊愕了,现在直接天降大雪?
还是鹅毛大雪?
问题是,这是五月中,即将进入一年中最热的六月!
五月飞雪,旷世奇闻!
自己方才还信誓旦旦,言天道之下,夏日无冰。
纵使地气与海气相交,降下冰雹来,亦不可持久。
因为这便是天道,天道不让夏日有冰,故纵使偶然有违背天道之事,亦会被天道重新规之为正道。
岂不见只有琅琊台方寸之地有冰雹落下,而不过七里远的琅琊大营不说冰雹,便是连雾气都无一丝?
然而想不到,琅琊大营不下冰雹,居然下雪!
雪与冰雹不同,冰雹重,而雪轻薄,极易消融!
故下雪之前大多先下冰雹,要待天地寒彻,方才有雪落下。
这比五月下冰雹更为逆天!
如此,天道何在?天理何在?
“难不成大秦真有气运,吾欲绝秦,便遭天诛?”赵高忍不住想。
是的,这就是天诛!
赵高刚刚才欲以天道绝始皇帝长生之念,敲定胡亥即位为二世之事,上天便五月飞雪。可想而知,接下来,自己将迎来始皇帝的雷霆之怒!
他心念急转,偷偷看向始皇帝,万幸的是,始皇帝此时已经是满脸惊愕,显然他也惊讶于五月飞雪之事,尚且没功夫想起其他。
赵高此时没有看错,始皇帝确实在震惊之中。
他失神地看着内侍,眼中光芒闪动,一下激动,一下黯淡。
“尔可曾实言?”他死死地盯着内侍,手握上剑柄,大有一言不合便将内侍直接斩杀之势。
内侍战战兢兢跪伏于地,张口欲言,却害怕到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汗流浃背。
而始皇帝足足瞪了他数息时间,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身处大营,而非秦宫,大帐外便是露天,何须问内侍,自己去看就行了!
他抬脚便朝外走出,步履匆匆,微微有些踉跄,一名身披重甲的雄壮大汉连忙伸手搀住始皇帝。
这名胡须焦黄,身躯足足有两个始皇帝粗的重甲大汉便是卫尉羯。他是牧奴出身,而且本为羯人,纵使身为卫尉九卿,却丝毫没有大贵族的自觉。始皇帝在帐,他便束甲为始皇帝卫士,早年间始皇帝尚可骑马之时,他甚至为始皇帝上马石。
如此九卿,朝中皆以与他交往为耻,甚至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便在朝堂上也当他不存在。而羯木讷,亦不与其他人往来。
不过始皇帝显然最信的便是木讷寡言,且毫无九卿尊严的羯。他看都不看羯一眼,顺理成章地按住羯的手臂,而高大的羯身体佝偻,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托着始皇帝走向帐外。
身后的李斯亦是一脸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跟着向帐外走去,赵高目光闪烁,扫过始皇帝的腰间,又看了看卫尉羯一眼,微微摇摇头,同样起身跟上。
军帐并不大,有了卫尉羯的搀扶,始皇帝疾走几步便到了帐外。刚刚掀开大帐的牛皮帘子,始皇帝便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周身的骨髓似乎都有瞬间被冻结的感觉。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一旁的内侍此时正手忙脚乱地奔跑,试图为始皇帝取皮裘。然而此时是五月,根本用不到这些事物,纵使有备,亦在存放物资的最底层。
依然是卫尉羯贴心地扯下自己披风,披在始皇帝身上,始皇帝方才勉强站住。
他此时已然完全顾不得周围的事物,愣愣地看着眼前一朵朵飘落的雪花。
内侍并没有撒谎,此时帐外确实已经下起了雪,而且,确实如同鹅毛般大!
始皇帝呆呆地看着一朵朵雪花飘零着落在脚下的羊毛毡,也就是地毯上,地毯上此时已经铺了极其薄的一片。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端端正正地接住一朵雪花。
确实是雪花,入手凉沁,刚刚落到手上,便开始融化。
始皇帝一直凝视着手中这朵雪花,直到它彻底化尽,一丝寒意顺着手掌沁入心脾,方才抬起头来,看向天空。
下一刻,他再度一怔。
只见天空之上,此时已经一片苍茫,无数细小的黑点,正从天空中飘荡而下。
而在这些细小的雪花之上,是一层厚厚的阴云。
阴云铺天盖地,笼罩四野,始皇帝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分清楚,何处是天空,何处是大地。
他是半个时辰之前自琅琊行宫出发,一刻钟以前方至琅琊大营。
而先前至琅琊大营时,天空尚且晴朗,除了琅琊台方向有云,完全是晴空一片。
仅仅一刻钟时间,整片天空就已经为如此厚重的阴云所笼罩,可谓神异!
然而最让他震惊的并不是阴云在短短时间内就笼罩整片天空,而是,阴云虽然笼罩四野,却在始皇帝的头顶上,端端正正地开了一个洞!
一轮烈日,亦是端端正正地镶嵌在这个洞中,肆意喷洒光辉!
始皇帝仰望着头上这轮烈日,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战栗!
秦时气候温暖。若是按照后世之说法,此时尚为所谓的小冰河时期之间的间冰期,气候温暖湿润。
此时的淮水之地尚且有大象,而大象是极为不耐寒的生物,可知秦时淮水一线与后世云南之地气温等同,而咸阳在淮水北六百里,大抵等于后世湖湘之地。
而琅琊比咸阳再北二百里,亦不过洞庭湖而已,又靠近海边,别说鹅毛大雪,便是冬日里下雪都少见。
否则也不会有齐景公连续三日下雪不晴,感叹如此天象,寡人居然不冷,结果被晏子责备的典故。后世湖湘地也是一年最多下一次雪,甚至有连续几年不下雪之事。
何曾发生过夏日雪这种事!
更何况,此并非只是单纯的夏日雪,而是,夏日晴雪!
晴雨之事时有听闻,晴雪之事,何人得见!
始皇帝目光呆滞地看着头顶云间那个大洞中的烈日,烈日皇皇,周围是一圈狭小的湛蓝天空,周围便是厚重的阴云。
一缕淡淡的心悸从心头涌起,始皇帝只觉无尽的威严陡然从烈日中涌出,压得他几乎无法站立。
他眼睛此时已经因为烈日而刺痛,几滴泪水从他眼中涌出,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是被烈日所刺,还是为天威所震撼!
他闭起眼睛,淡淡地开口:“斯,尔师是否曾言过,此亦为地气与海气相交?”
“斯不知也……”李斯此时同样已经震惊到了极致,他讷讷不能语。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数日之前,公子扶苏与蒙恬负石碑自云梦山而返,言云梦山有天人,或至琅琊台。
而彼时琅琊县万民则对着豪雨而拜,人人交口而言,曰琅琊台下有神仙点化白蛇为蛟,而后灵蛟舍身布雨,解琅琊县万民于倒悬。
先前他曾经不以为意,并且在始皇帝召见之时,言之凿凿,曰,天下不可能有神仙。
然而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到一种可能。
难道……
他已经不敢想下去,然而始皇帝却毫无顾忌,直接将他不敢想的部分说了出来。
始皇帝此时已然颇为感慨:“先前大子扶苏献石碑灵药天书,尔言神仙方士之说,类志鸟,言此事者,便是志鸟布蜃景诱人前往海中溺毙,朕信之。将扶苏与蒙恬下狱,欲于琅琊台祭天,废大子扶苏。”
“其后少子胡亥上琅琊山斩蛟,遇天有二日,尔与赵高言,此为蜃景。”
“又遇夏日冰雹,尔等言,此为地气于海气相交。”
“然而此刻,夏日晴雪便在朕的眼前,亦在尔等眼前!”
始皇帝的声音愤怒起来,他眼中若有风雷凝聚:“如此,尔等又有何言?”
“臣万死!”李斯无话可说,跪拜于地。
“如此煌煌天威,便是朕在其下,亦觉渺小。此绝非灵蛟可为,而是天人之能!”
始皇帝声音沙哑,其中又有着按捺不住的热切:“由此可见,大子扶苏所遇天人,必有造化之功!”
“羯!”他陡然看向身侧的卫尉羯,目光狂热焦急,“灵蛟既然在琅琊台,天人亦必在彼处不远!”
“尔亲自去,替朕把天人请回来,请他替朕治病,炼制不死之药!”
“只是天人如此大能,已经不是凡俗之人,未必肯来。”他微微有些踌躇。
“主,吾去,若是找到天人,而天人不至,吾便拔剑自刎于天人身前!”卫尉羯此时真是难得机敏。
“且慢,启奏始皇帝,臣高有一言!”
眼看着卫尉羯已经打算动身,赵高的声音陡然响起。
他此时虽然依旧谦恭,然而目中的急色已经几乎无法掩饰,只是始皇帝此时心情激荡,不曾留意到。
他谦卑地开口:“启奏始皇帝,夏日晴雪,固然为异象。然而吾等凡俗之人,不敢妄言天道,又如何能确定此便是天人所为?”
“便真是天人所为,是天人落下冰雹,降下大雪,其亦是为解灵蛟之困。而灵蛟之困何来?是吾大秦刀兵之威!如此恩怨,可是卫尉羯一人自刎可解?”
“况且,琅琊台神灵之地,天象有异,便一定是天人,而不能为天道乎?天下果有天人乎?若无,始皇帝便成笑柄,吾大秦亦成笑柄!若有,始皇帝先前晓瑜天下,要杀尽天下神仙方士之属,甚至还派少子胡亥至琅琊台斩妖邪。此刻却大张旗鼓前往琅琊台寻访仙人,如何取信于民?”
“若是始皇帝无信,大秦无信,天下又如何?”
始皇帝一愣。
他此时心情已经极为激荡,但是并未彻底失去理智。
此时的他已经深恨李斯与赵高二人,若非实在有心无力,而天人之事又至为重要,恨不得立斩二人于当场!
他生性多疑,单纯的夏日晴雪事,并不足以让他相信天下真有天人神仙之流。
然而再联系到扶苏与蒙恬二人于云梦山得见天人,以及琅琊县民言神仙点化灵蛟救万民事,再加上斩蛟以来诸多异象……
始皇帝确信,天下确实必有天人无疑,而且正是扶苏与蒙恬所见的那位天人!
正是这种确信,让他痛悔!
扶苏蒙恬初次言天人事之时,自己尚在湖阳,若是彼时便派扶苏与蒙恬往云梦山迎天人,甚至是自己亲自前往……
又如何会变成今日这等地步?
与天人失之交臂不说,还将忠心耿耿的扶苏与蒙恬下狱!
以至于到此时,自己已然油尽灯枯,大行之期就在眼前,方才知晓,天人为真,其能可通造化!
归根结底,正是身后二贼,蛊惑于朕!
然而心内此时已经对两人痛恨到了极致,始皇帝依然不得不承认,赵高所言,极有道理。
灵蛟为天人所点化,天人点化了或许是用来当坐骑,亦或是灵兽。而且点化之初,便舍身布雨,以解琅琊县旱情。
琅琊县民亦已是秦人,天人救之,始皇帝不说命大臣以三牲祭献为谢,反倒调兵围剿琅琊台,欲斩灵蛟。故此,灵蛟布蜃,天人降雪,以罚不道。
如此,天人真的还愿意给朕炼制不死之药吗?
若是不愿,自己又该当如何?卫尉羯之血,果然能逼得天人至此吗?
派大军前往更是笑话,始皇帝看了一眼天空。
如此皇皇天威,大秦百万铁甲,恐怕弹指可破!
况且,始皇帝之所以求长生,正是为了天下能够长治久安!
大秦以信立国,自商君于辕门立木,取信秦人,强秦自此崛起。而始皇帝灭六国,亦传令天下,要予以天下之民万世之安,天下之民信之,天下方定。
信字,不仅为大秦之本,亦是天下之本!虽然天下已然不安,却并未为乱,正是天下之人,尚信始皇帝可带给他们万世之安!
此刻若是失信,九州之土,恐立时处处狼烟!
如若天人真的存在,且肯为始皇帝炼制不死之药尚好,始皇帝有信心将天下之乱再次平定。
然而,万一呢?
万一一切皆是巧合,或者是上天罚无道之行,与天人无关呢?
始皇帝满心踌躇。
是否,朕要以自己之命,赌天下万世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