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台顶,小白正在肆虐。
原本严整的五百卫尉军此时已然七零八落,仅仅数息之间,已然有近百士卒或受伤踉跄而退,或吐血倒地。
这还是小白牢记秦天“不害不争”教导的缘故。
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
天之道便是上天的道理,上天鼓励让万事万物都得到好处,而非伤害它们。
人之道乃是圣人或者超脱凡俗者需要做的事,那便是奉献与施予,而不是从凡俗那里抢夺。
蛟,乃是灵兽,为天道之中排名第二阶的生物。
再进一步,便是龙!
与灵鹿白鹤等满身祥和气息,生而为瑞兽者不同。蛟龙之属,有天赋神通,动则行云布雨,行则雷霆万钧!
所谓神恩似海,神威如欲!
瑞兽还是凶兽,只在其一念之间!
瑞兽者,自然得天道庇护,有功德护体,纵使天劫亦无所惧。
而凶兽者,为天道排斥,为万灵憎恶。虽一时自由自在,雷劫之下,万劫不复!
小白尚且幼小,不知这等大道理。
然而它一朝得秦天点化,秦天所言,于它就如同法旨一般,不可违背。
幼小的它又怎么知道变通呢?
此事若让秦天得知,自然是不予的。
天道虽言不害不争,但又不是圣母,当出手时亦可杀人。
不过,纵使是小白已经手下留情,五百秦兵此时依然遭遇了宛如毁灭一般的打击。
身披三层重甲的他们虽然防护力到位,然而却严重阻碍了他们的行动力。
而且三重重甲面对凡俗之兵器时防御力惊人,然而在面对一条蛟,纵使只是幼年的蛟,依然还是抵挡不住。
只见琅琊台顶一片愁云惨雾,人影翻飞,秦兵们在小白的追杀之下,狼奔犬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嗷呜!”却是小白又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叫声,它此时已经玩得兴起。
是的,此时的小白只是在玩而已。它尚且还在幼年,尚无定性,虽然一开始愤怒欲狂,但是用尾巴抽飞几十名秦兵之后,它的怒气已经差不多全消。
眼下追杀这些秦兵已经变成了一场游戏,此时的它,已经盯上了一名骑着马的小人。
小人与其他人都不同,他不仅骑着马,背后还有一袭红色的披风,而在一边奔逃的过程中,他还一边在呼喊着什么。
马匹的速度显然要比穿着三层重甲的秦兵快得多,小白一只爪子随意一挥,却被对方轻易躲过,正准备甩动尾巴直接把对方抽飞,突然一抹寒意从它心头泛起。
它骤然停住,眼睛下意识地看向南侧,那里有一群同样穿着古怪衣服的小人,抬着一台古怪的东西正对准自己。
“咚”的一声如同战鼓擂响,明显有别于之前秦军弩兵发射时的声音。一道乌光宛如一道黑色流星一般,以目不暇接的速度陡然向着小白飙射而来!
这道乌光的速度极快,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小白身前不到十丈处!
虽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玩意,但是小白心头的警兆大起!
它间不容发地扭了一下身子,一抹极度尖锐的气息陡然从它的胸腹旁掠过,带起的锐风甚至让它感到刺痛!
“轰”地一声大响,乌光陡然撞在了水潭一侧,闷响声中,一朵巨大的尘烟陡然溅起,夯土碎片四处飞溅,附近的地面都微微一震。
“刺溜”一声,小白放弃追杀那名骑马的小人,它的身形陡然电射而出。
下一刻,“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它一头扎到了深潭里,再不冒头。
留下琅琊台上那名之前已经差点被追得走投无路,几欲直接跳崖求生的五百主惊疑不定地勒马站在原地,看着水波荡漾的水潭,恍如重生。
“可惜!”他后怕又遗憾地开口。
……
“可惜!”
山道上,胡亥狠狠一拳砸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恨恨地看着台上那个水潭,满怀遗憾。
同时,眼神中亦有一丝惊骇。
方才这条妖蛟于琅琊台上肆虐的身影,他虽然由于角度问题以及草木阻挡,不曾全部看到,但是从各种甲胄被撕裂声,以及各种翻飞的人影中,亦能猜到上面大概发生了什么。
尤其是有卫尉军军卒被追得慌不择路,跑到了台顶那条裂隙处,一不小心失足滚落,更是让他心神震撼。
秦地气候干旱,多大风,每有大风便有沙暴,又孤悬西地,周围羯人,羌人,匈奴环绕。
故此秦人颇具血性,极其悍勇,纵使身处死地,亦能戮力一击。纵使不能死中求生,亦要拖着仇敌同死。
而秦军亦不失血性,攻灭六国时,六国常据城池之坚,拒绝与秦军战于野外。然而秦军会用事实告诉他们,坚城不足恃!
秦将一声令下,便有刑徒肉袒,无视城上箭雨,负土以填沟壕。性起之时,甚至会直接跳进沟壕里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生生填出一条大军冲击的坦途。
刑徒皆是因为犯了罪被贬为奴隶之人,他们必须要获取战功,方才能够将自己家人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以肉身填马蹄,似乎尚说得过去。
然而那些甲士,个个都是正卒,称士,乃是国朝最基层的贵族。他们亦如刑徒一样,视自己性命于无物!
冲过刑徒们用身体填出来的大道,然后顶着擂木滚石乃至金汁热油等物,如同蚂蚁一般爬城而上,纵使被烫得不由自主地大声惨叫哀嚎,亦不松手,亡命往上爬。
此为昔日六国君臣最恐怖的梦魇!
自武安君白起一战斩尽魏武卒雪尽前耻,百年以来,何曾再见到秦兵被打得狼奔犬突?
然而他亦知道,并非卫尉军胆怯。
卫尉军不愧为天下强军,纵使是被恶蛟打得飞出数丈,吐血不止,亦不曾有一人发出惨嚎哀求之声,甚至还在挣扎着欲要爬起来,重新作战!
归根结底,是琅琊台上这条幼年妖邪,太强!
兵戈不能伤,蹶张弩三十丈内亦射不穿!
不过,它并非无敌!
胡亥的目光落在了身前一架床子弩上。
这是李超刚刚调上来的,乃是大秦威力最强大的武器,其威力之大,令人心惊胆战。
床子弩的弩臂不是单纯的牛角或者竹木制成,而是铁胎或者铜胎铁背!
且弩臂亦不只有一根,而是有三到四根!
一台床子弩需要八人操作,先是四人固定床子弩,勿使移动,四人则拉住弓弦,用脚蹬住弩臂,齐齐发力,为床子弩上弦。
然后固定床子弩的四人抬起床子弩,两人上弩箭,两人瞄准击发。
床子弩已经无法用石来衡量威力,而是用牛!
这还是因为秦时冶炼技术落后,铁制农具不普及,传统的木制乃至青铜犁头扛不住牛拉的大力,导致耕牛较少。
若是到了宋时,它会发展到完全体,并且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八牛弩!
八头牛的力量方才能够拉开的弩!
虽然秦时的床子弩尚不到宋时一弩击下,七马连环的铁浮图瞬成肉糜的威势,但是一击之下,将一条恶蛟射成渣也是没问题的!
否则刚才那条恶蛟绝不会躲避,更不会直接溜回水潭里,躲起来!
“可惜!”他再次惋惜地开口。
“吾等宜速上琅琊台,攒而射之!”他看向李超。
前军乃是先锋,先锋不负责攻坚,而是负责清理战场周边不稳定因素,需要的是机动能力,因此不携带沉重的床子弩。
唯独中军因为使用战车,行动缓慢,故可以抬着床子弩前行。
以一辆兵车配备一架床子弩的配置,四十辆兵车,便有四十架床子弩!
足够将整个水潭都犁无数遍!
而李超同样是如此想法。他再度看了水潭一眼,由于角度问题,他看不到水潭的情况,但是他知道,那条妖邪此时就躲在潭里,没有冒头。
“传令,前军收拢军士,退到远处,远远监视!”他飞快地下令道。
“命令中军急速前行,吾等……”
他的命令还没下完,就陡然顿住,眼睛看向水潭。
胡亥不解其意,顺着李超的目光所向看去,下一刻,他亦是一愣。
只见水潭处,突然起了一道浓郁的白雾!
白雾扩散奇快,瞬间就笼罩了整个水潭的方位,而且还在飞快地向周围散开。
“此为何物?何处来的雾气!”胡亥目瞪口呆。
好端端的一个水潭,怎么会突然起雾?还起得如此古怪。
“偏将军,此无怪也。”李超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他情不自禁地看了胡亥一眼。
“古书有载,蛟可行云,而云于低处,便是雾!”
胡亥一愣,亦有些赧然。身为公子,无知到了他这种地步,也是绝伦。
毕竟秦时治学所学典籍,总共才那么几本书而已,加起来都不到十万字,尚不如后世一本语文书。
“此雾可有玄虚?”他谨慎地开口。
“吾不知也。”
与他的谨慎不同,李超此时反倒信心满满,他甚至发出一声冷笑。
“吾只知,行云,乃是蛟的看家本领!”
“此时,它用出行云手段,说明其已然技穷也!”
“欲以雾气遮蔽吾等视线,却不知吾大秦强军,与雾中酣战不知多少回!”
“此为掩耳盗铃之行也,大事,定矣!”
李超此时只觉得肋下生风,满身快意。
李氏本亦是大秦将种之家。然而自李信伐楚,遭遇昌平君背刺,导致折戟沉沙,堂堂中军居然需要身为偏师的蒙武救援,威望尽失。
始皇帝生性凉薄,李信战败之前,地位还在蒙氏之上,拜上将军,与名将王翦平起平坐。
一朝于楚地铩羽,且非战之罪,乃因昌平君叛变断大军退路,回朝后却连一偏师将军都不得,居然为王翦之子王贲之副贰。
由此李信郁郁早死,而李氏亦一落千丈。到此时,天下已只知蒙氏王氏,早不记得什么李氏。
李超有心重振门楣,然而,卫尉军虽然为天下第一强军,却没有机会获取战功。
毕竟,卫尉军乃是始皇帝亲军,若非亡国大事,又怎会轻动?
这便是李超于卫尉军中苦熬数年,尚只是一个小小骑都尉的原因。
而这次随胡亥一同来琅琊台斩妖邪,便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亦是唯一的机会!
虽然斩蛟的头功必然是胡亥的,天下传唱的亦将是胡亥于琅琊台斩恶蛟之名,但是这是李氏借此重回朝堂的机会!
亦是重回始皇帝心中的机会!
始皇帝点李超为胡亥副将自有深意,因为大子扶苏于北地戍守多年,他身边的统兵大将乃是蒙恬!
大秦第一勇士,手握三十万大军的名将!
唯一能够与蒙恬三十万大军争雄的,便只有天下第一强军,卫尉军!
然而,卫尉军虽然能与蒙恬长城军一战,羯却远不如蒙恬。
羯只是一届牧奴出身,不知书,亦不曾学兵法,如何是蒙恬这等名将世家,大秦第一勇士的对手?
必须要有一位于兵法战阵之道上,能够与蒙恬争雄的主帅!
还有比身为名将李信之子,又出身卫尉军的李超更适合的吗?
这是李氏绝对不能错过的机会!
故此,李超于出发前做了诸多准备,派了斥候,查阅了古籍,一切都了然于胸。
故台顶那条恶蛟刚躲进水潭里,开始行云,便被李超一语道破。
而且,他所做之准备并不只这些。
“全军听令!”
他顾不得理会胡亥,转头向自己的麾下下令道:“此为恶蛟所行之雾,或有毒!”
“尔等需谨慎留意,若是有中毒之状,立刻将药石服下!”
马蹄声起,数道呼喝声远远传来,正是传令之士卒正在将李超之令晓喻全军。
“此雾有毒?”胡亥微微有些色变,直到此时才找到机会插口。
而李超也终于转过头来,他脸上带着自信的笑意:“吾亦不知也。然吾读古书,书上曾言,蛟有微毒!”
“虽此恶蛟甚幼,便是有毒亦不强,且古书并未言其毒是否能随行云一并布之,然,有备无患!”
胡亥眼睛一亮:“好一个不知,好一个有备无患!”
他突然话锋一转:“吾听闻,卫尉羯不练兵。卫尉军日常操演,可是骑都尉一力行之?”
“此讹传也。”李超摇摇头,“卫尉羯虽然不知书,然而卫尉军中有武安军白起所遗练魏武卒之法,吾等只需奉行不误。”
“不过,”他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军中战阵之术,号令之法等,吾亦尽了微薄之力。”
他一边回答胡亥,一边招了招手,示意大军继续前进。
车轮碾进泥土碎石的隆隆声再次响起,而胡亥面露喜色。
他虽然不知兵,然而身为始皇帝之子,又日常伴始皇帝出巡,身边时刻有军卒护驾,自然对军阵也不算太陌生。
以他的眼光看,李超所领卫尉军,行止有度,进退有据,井井有条。即便只是行军,都透着一股赏心悦目的气息。
他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此时雾气已经弥漫到了山道之上,一切都开始变得朦胧,隔着十余丈远就已经开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而山脚下的村庄,田地,此时亦已经隐藏在了雾气里。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这条山道,以及卫尉军。
这些卫尉军军士们带着让人几欲击节赞叹的刻板,沉默地跟在兵车后,排成两列纵队前行。
胡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发现每两名士兵之间的距离尽皆相等,皆为三尺。
“此为好整以暇也!”他难得地吊了一下书袋。
李超诧异地回头看了胡亥一眼:“偏将军亦能看出卫尉军乃有晋风乎?”
“好整以暇乃是周时晋风?”胡亥诧异地反问。
李超被噎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耐心地解释道:“《左传》有言,子重问晋国之勇。臣对曰:‘好以众整。’曰:‘又何如?’臣对曰:‘好以暇。”
“此即为好整以暇之出处。昔日晋国乃是诸侯之伯,天下霸主,晋军横扫天下之依仗,便是好整以暇!”
“而吾好行堂皇之师,是故于军中行晋之好整以暇之法。”
胡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整以暇的意思他还是知道的,指的是无论情势如何,皆从容不迫。倒是好整以暇与晋军有关他属实不知。
他好奇地开口:“卫尉军魏武卒之法乃是源自于武安君白起,此事吾知也。然,晋人之好整以暇,不知骑都尉从何处学来?”
这年头知识贫乏,传播渠道亦极其有限。
而晋人之好整以暇虽然说来只是一句四字成语,然而做起来乃是一整套军令,操典,乃至临场调度等的结合。
便如一个普普通通的队列,后世全世界所有军人都知道队列要整齐,然而若要整齐到有堂皇气象,同样需要跑去华夏求师。
后世有影像资料尚无法无师自通,秦时想要光通过“好整以暇”四个字便能练出如晋时的堂皇霸主之兵,无异于天方夜谭。
“吾高祖敬,乃是晋国中大夫,后为赵国上将军!”李超意味深长地开口。
胡亥一呆,他肃然起敬地拱手:“骑都尉世代名将也!”
周时晋与秦世代联姻,曰“秦晋之好”。时晋国乃是天下霸主,而秦国贫瘠,故秦处处学晋。
其中就包括非军功不得授爵。中大夫这个级别的爵位,若非战功,绝对晋升不上去。
而赵国乃是三家分晋后的产物,李超的高祖李敬能够当上赵国的上将军,亦说明他于晋国时同样是统兵大将。
如此,李氏传承有晋人“好整以暇”之法,亦属平常。
胡亥此时心中已经欢喜得发烫。
他虽然不学无术,但是亦知道想要即位为秦二世,始皇帝的态度重要,手上的实力更重要!
有了强军,还需要名将!
虽然赵高曾告诉他,王翦之子王平,亦是可用之人。然而,赵高亦曾言明,王平者,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必不如蒙恬也。
没想到此次自己上琅琊台斩蛟,得天下第一强军相助不说,还能遇到李超这等名将之才!
既知练魏武卒之法,又会晋人之好整以暇,还统帅天下第一强军……
如此,必能与蒙恬一较高下!
此上天偏爱我胡亥也!
他情不自禁地再度开口:“骑都尉,尔可愿为吾之武安君……”
一句话还没说得完,战车陡然一震,胡亥猝不及防,差点一头从战车上栽下去。
他诧异地看向李超,却见李超双手死死勒住缰绳,满脸狐疑地四处观望。
“发生何事?”胡亥诧异地开口。
李超似乎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看到胡亥方才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一抹赧然之色。
“偏将军,吾等……”此时他身上的名将气息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之前的满腹笃定亦已抛到九霄云外,声音里透着一抹不可思议,又有意思惊愕。
“吾等,恐怕,”他期期艾艾地开口,“迷途了!”
“啊?”胡亥怀疑自己中了蛟毒,以至于耳朵出了问题。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李超,等待李超的确认。
而李超的脸色则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不甘地再次看了一眼左右,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树,终于还是羞愧地开口。
“吾等,可能行错了路!”
胡亥脸色瞬间变白,尔后又转为通红。
他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股血气上涌,瞬间就冲到了脑海之中。
目瞪口呆地看着忙着吞服雄黄粉的李超,胡亥嘴唇颤抖。
这次他终于听清楚了李超的话,但是他发现自己有点听不懂。
先前自己还在夸他乃有名将之才,欲问他是否愿为自己的武安君白起。
若是以李超先前所展示出来的风范,这等称呼虽然略有些抬举,但是还算当得起。
卫尉军人数不多,只有十万。
然而十万皆为铁甲,足可抵其他三军三十万!
而卫尉羯不知书,亦不知如何练兵,日常练兵都是李超完成。
一位能够把十万卫尉军练得井井有条的将军,如何称不得名将?
万万没想到,下一刻,他居然说,他迷路了!
迷路没什么,大雾里行军,迷途乃是常事尔。
问题是,上琅琊台,仅有这一条路!
一条路你也能迷路?
看着李超一脸茫然的模样,胡亥真想问他一句。
“君之脑疾,犹胜于吾乎?”
胡亥今生今世,第一次有了欲哭的冲动。
他今日带着五千天下第一强军,坐着兵车,聊着天,身后还有军卒背着床子弩。漫说区区一条幼年恶蛟,便是真神仙在此,他亦能射个对穿。
尤其是身前这名亲自担任他驭手的骑都尉,行事颇具章法,一句“有备无患”深得胡亥心。说起军事来头头是道,深入浅出,信手拈来,妙趣横生。
简而言之,便是本事又大,说话又好听。
尤其这位骑都尉还是晋国名将之后,会练魏武卒倒还罢了,一手晋之“好整以暇”,堂皇之势尽出,便是胡亥亦不得不肃然起敬。
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这头刚口称白起,他就迷路了。
武安君横行天下,杀得六国人头滚滚,可曾有过迷途之事?
会迷途的,算什么名将?
怎么?
白起被称为杀神,人屠,他武安君这三个字一出口,便带煞气,能迷人心窍?
当然,胡亥不知道,李超有个后代叫做李广,同样是名将,被称作飞将军。
然而飞将军除了战功赫赫之外,还有一事亦为人扼腕长叹。
那便是善迷途。
一生总共参与五次大战,结果迷途三次。偏生与他搭档的乃是卫青霍去病,李广不至,二人也不说等等,直接一顿逐亡漠北,封狼居胥,军功拿到飞起。
而李广年年武装大游行,亡命转进万里之遥,脚都要跑断,却只能当拉拉队,万里来迎得胜之王师回关中,留下“李广难封”之遗憾。
当然,李超并不知道自己会有一个如此后代,他亦不认为迷途乃是自己的家学渊源。
因为此为他记事以来,第一次迷途!
他此时狐疑地打量着山道旁一棵歪脖子树,满心荒谬。
此时雾气已经愈发厚重,目之所及,已经仅仅不到两丈,而且还有继续变得浓厚之势。
然而此树就在山道旁,距离李超不过一丈余,他看的分明。
李超记得清清楚楚,这棵歪脖子树乃是在刚上二层平台的山道旁,怎么突然跑到了这里?
细细观察一番这棵树,李超摇摇头。
不会有错的,此必是那棵树无疑。因为先前李超上二层平台时,便一眼见到了这棵歪得即有意境的树,当时李超还在心里感慨,此树甚是适合吊颈。
而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真就把自己吊死在这棵树上!
他身为骑都尉,虽然名义上是此行的副将,实际上胡亥完全不理军事,他行主将之职。
此行关系重大,又关系到李氏是否能够重回朝堂,故李超极为用心。
正如他之前所说,有备无患!
他先前便一直在留意周围,尤其是恶蛟行云之后,他更是处处留意。
怎么会迷途?
而且,琅琊台上台顶只有一条路,自己怎么会走错?
这究竟是何道理?
不对!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把铁盔拍得“哗啦”作响。
上琅琊台,并非只有一条路,而是,有两条!
实际上,像这种土台,其实都是在正中有一条大道,笔直从台底通到台顶。
只不过这条道,乃是所谓的“御道”。
始皇帝一统六国,建不世之功,自此便将本为人人可用之自称“朕”,改为始皇帝专用。
又因天下威权尽归始皇帝一身,始皇帝一人御天下,故凡始皇帝所用之器物,皆为“御用”。
比如始皇帝命天下修直道,又叫驰道。直道宽二十丈,而中间三丈,便是所谓的御道。除始皇帝御辇外,胆敢踏御道一步者斩,全家坐!
而登台的道路亦是如此,这条笔直从台下通往土台顶端的直道便是御道,只有始皇帝能从此登台,其余人等,皆只能行“旁道”。
旁道就在御道两侧。因此次卫尉军上琅琊台除了斩蛟之外,尚需要清理驱赶山中野兽,以免惊了始皇帝御驾。
又因为御道不可踏足,故李超自此行军,乃是从台下右侧山道入,转至御道左侧,然后沿左侧旁道至第二层,再左转入环山之山道,再至御道右侧,沿右侧旁道登台。
当然,卫尉军乃是始皇帝亲军,若是秦直道上尚可避开御道,似这等登台之时,为始皇帝安全计,同样需要行御道上。
而且大军行军作战之时,纵使踩了御道,始皇帝亦不会罪之。
然而,李超本欲借着此次机会重新博得始皇帝重视,自然要在这种细节上做到位。
毕竟仅仅只是上台斩个妖邪而已,实在没理由踏上始皇帝专用的御道。
如此还能向始皇帝展示自己之恭谨。
然而此时此刻,李超已然顾不得恭谨之事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极有可能,已经踏过了御道!
既然此歪脖树乃是在刚刚登上第二层时见到,此时自己再见此树,自然是已经围着第二层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自己一路行来根本就没见到御道!
当然,御道乃是越王勾践迁都琅琊时所修建的登台之路,若是从越王勾践算起,已然过去五百余年。
五百余年风吹雨打,琅琊台又滨海,海水日日在地下侵蚀,就连台顶都已经垮塌,御道亦崩塌,也是常事。
然而,关键是,琅琊台分三层,一层层往上收小。
其中第一层山道有十余里,第二层亦有近七里。
自己何曾行走了如此之远?
他小心地看了胡亥一眼。
难道是和少子胡亥言谈之中不曾留意,走了七里而不自知?
“骑都尉可曾找到正确的道路?”胡亥突然阴恻恻地开口,“正确的道路”几个字特地用了重音,显然意有所指。
他不知道李超方才迟疑那么久到底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什么御道,什么旁道的区别。
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知道此次进军路线到底是什么,反正他只是为了斩蛟而来,斩完清理野兽之属,都是卫尉军的事,无需他亲自动手。
他只是想不明白,明明就一条路登台,为何李超居然能够迷路?
这能迷到哪里去?
胡亥心中的荒谬,李超自然知道,因为此时他心中同样无比荒谬。
他假装不曾听到胡亥那阴寒的问话,定了定神,抛弃掉杂念,心中重新变得清明。
踏了御道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始皇帝本就不禁卫尉军踏御道,只不过无法向始皇帝表达恭谨而已。
若是迁延过度,才是真正的大事!
眼下自己已过御道,虽然此时上第三层的旁道必在御道旁不远,然而中军有兵车,山道上并不好调头。
不如加紧急行,再绕山道一圈,按照计划,自御道左侧旁道登台!
主意打定,一抹沉稳之色在李超的脸上浮现。
他突然发出一声大吼:“全军听令,加紧行藏,勿使恶蛟逃脱!”
“骑都尉有令,加紧行藏,勿使恶蛟逃脱!”传令军卒重复他的命令,此时雾气已经愈发厚重,两丈处便已经变得朦胧,而传令军卒此时亦已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车轮声再次隆隆地响起,战车之车轮上都有铜辐,也就是青铜包边,而且战车本就极为沉重。青铜辐条碾过山道上的沙石,似有风雷随行。
此时李超已经无暇再分心去与胡亥言说,他一边驱车前行,一边仔细观察山道一侧的景物,同时于心里默默推断前行距离。
他清楚地记得,歪脖树所在,便是第二层山道之始。
前行百丈,便是琅琊台台顶因风雨垮塌,而形成的裂隙处。
裂隙颇大,有若山谷,而山道上亦留下了侵蚀之痕迹,故前军取石块垫道!
不多时,百丈已至,李超放慢车速,仔细看向山道左侧。
下一刻,他再次一愣。
按照先前推算,此时必已经到了裂隙处,纵使因为雾气笼罩,失去参照物,导致出现误差,亦不会大到哪里去。
毕竟,仅仅只是百丈距离而已。
然而此时山道左侧却依然还是歪树丛生之土壁,那条宽阔的裂隙,根本不见影子!
李超不信邪,他又低头看向地面,前军修补山道用了不少石板,延绵约有十数丈。
若是百丈距离,李超便能算出十余丈的误差,李超情愿去死!
然而,让李超意外的是,山道上一块石板都没有,尽是沙石!
而且,此处自己明明刚才走过,然而山道上却没有留下任何车辙痕迹,倒是前军所留马蹄印隐约可见。
他下意识地看向右侧,也就是山道外侧,下一刻,他如遭雷击般楞在原地。
只见山道外侧,此时正端端正正地立着一棵树!
说端端正正,其实并不对。因为这棵树,是歪着的。
正是那棵很适合吊颈的歪脖树!
李超此时真有解下自己束甲的丝绦,将自己吊上去的冲动。
这棵树,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骑都尉,尔可是又迷途了?”胡亥阴恻恻的声音再次响起,而李超如遭雷击,一抹亮光在他心头闪现。
他突然伸手入怀,由于三层重甲束得极紧,此举看起来就仿佛捉虱子一般。
好不容易,他才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筒,随手把塞子拔掉,将里头的粉末胡乱灌进嘴里。
“偏将军,吾可能中毒了!”他严肃地向着胡亥开口。
胡亥冷眼看着他喷出一团黄雾,一股辛辣的古怪气息开始弥漫,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他此时只想痛骂一句竖子。
你中毒了?
老子才是中了你的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