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的心陡然提起。
百人破万人之军,本就是一件天方夜谭之事。
好在蒙恬将军久经沙场,用兵如神。
虽然面对天下第一强军,依然被他找到对方的漏洞。
那便是将领悍勇有余,谋略不足。
且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和对方搏斗,而是为了闯进去,给始皇帝献上不死之药。
目的明确,手段自然简单。
直接利用马速比对方兵车以及步卒快,趁着对方开营门之际直接冲营。
此战术说来简单,实际上却是蒙恬于河套地数年,与匈奴交手,百战得来的经验。
匈奴以马背为家,啸聚如风。
况且他们根本没有铠甲,身上披着的甚至连皮甲都不是,而是光板老羊皮,更不用说马铠乃至兵车了。
故此匈奴一般是将其速度优势发挥到极致,尤其擅长的乃是侧击。
草原亦是适合兵车冲锋的地方,蒙恬军中同样有兵车。
纵使只是轻车,正面对敌,依旧不是匈奴人能够抵挡的。
若是以兵车为锋矢,冲垮匈奴人的骑兵阵型,将其分割,而后随车步卒掩杀,失去速度这个优势的匈奴人唯一的后果便是横尸当场。
兵车军阵一般都是一辆兵车,后面跟着三彻,每彻二十四名步卒,也就是总计七十五名。
兵车若是在战时,车前会竖着盾牌,车上还站着甲士的沉重兵车,且兵车拉车的战马亦身穿马铠,战马身前还有一根粗大的横木,直接连在车辕上。
一方面这根横木可以让战马更受力,另外一方面,此横木本来就是用来防备冲撞之用,冲撞的力道将是兵车车辕与车体承受,而非战马。
毕竟自周以来,兵车在战场上对冲本来就是战场常态,此横木作用类似于后世的保险杠。
骑兵若是迎头向着兵车冲锋,首先便要面对车后兵卒的弩箭打击。而己方后头射出的箭矢,则会被高大的兵车,以及兵车上的盾牌挡住。
弩箭在近距离的时候杀伤力远强于弓箭,根本不是匈奴人的光板老羊皮能够挡住的。而纵使幸运地不曾在弩箭下丧生,冲到了兵车面前,亦无计可施。
车上的甲士握着长达丈二的戈矛,而匈奴人只有几根铁棒,几把破刀。
纵使逃过甲士的戈矛,撞上兵车,沉重的兵车也不是轻骑能够撞动的,更别提还有一根专门用来拦阻撞击的横木。
因此轻骑兵在面对兵车的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拐弯避让。
然而先不说千军万马冲锋时,避让会不会和其他骑兵撞到一起,纵使提前就规划好了路线,避开了兵车冲锋的路线,依然会陷入尴尬境地。
骑射在马镫和桥式马鞍发明之前,完全是个笑话。根本没有人可以在无马镫和马鞍辅助的情况下,在奔驰的战马上双手松开缰绳,并且稳定开弓射中目标。
匈奴人也没有长兵器,他们若是避开兵车,就根本够不到秦军。
然而秦军有!
秦军有驽,还有专门的长兵,也就是戈矛手。
因此,匈奴人唯一能够利用的弱点,便是秦军侧翼。
利用骑兵速度快,而且兵车转向不灵的机会,直接攻击长城军军阵侧翼。
侧翼可以避开兵车,没有兵车盾牌甲士的掩护,匈奴人可以驱使战马全力冲锋,此时战马本身的冲撞力都能够造成巨大的杀伤。
即使是蒙恬,一开始到河套地,都吃了匈奴人的几个小亏。
当然要破解也很容易,直接变阵就好了。
反正匈奴人没兵车,长城军的兵车本身就是作为移动掩体使用。掩体停下了走起来,发挥的效果没什么区别,只需要它能够挡在匈奴人冲锋路线与步卒之间就好。
然而,尽管轻易就破解了匈奴人这等粗浅的战术,蒙恬依然发现这种战术的好处,并且仔细揣摩过。
而今日,便是他侧击战术的牛刀小试,让习惯了周时直接正面对敌的卫尉军措手不及。
蒙恬能够破解匈奴人的侧击战术,卫尉军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到。
由此可见,蒙恬大秦第一名将之名,实至名归。
然而,卫尉军虽然谋略不行,但是身为悍卒的本能却不会丢失。
他们无法破解蒙恬的战术,但是,他们却能够在最恰当的时间,发出最致命的一击!
不料,对方竟直接拿出了床子弩!
床子弩乃是大秦威力最大的武器!若想启动一架床子弩,至少需数人之力完成。而床子弩本身的威力,更是可以用机发,崩天彻地来形容!
床子弩射程范围内,没有任何甲胄能够挡住,纵使是兵车,若是一发直接射中车斗,亦能直接射翻!
而今,他们将这等军国利器,用在了蒙恬身上!
蒙恬猛攻为的是什么,乃是大秦和始皇帝。虽其中人不知也,却还是用床子弩对准了曾为大秦出生入死的上将军。
是也,今日他们攻入大营,于秦来说,斩杀无可厚非。
只是蒙恬如今正是猛攻之际,避无可避。
况床子弩,几乎箭无虚发,又足有力道。如今这短短的距离,铁甲根本挡不住!可见用兵之人,心性狠辣!
扶苏心中焦急万分,但在此刻却也无计可施!
他目光死死锁在前方,蒙恬正以势如破竹之势往前冲,而床子弩出现的突然,且正指蒙恬的方向!
蒙恬危矣!
……
当扶苏心揪起之时,在迎面的望斗里,正有一名铁甲将军面沉如水,又有几分唏嘘。
此人正是卫尉军中的一名军侯,亦即曲长。
他便是后军辎重大营的统帅。
他先前发现营地遇袭,一开始还不知道到底哪里来的反贼,后来发现百名明显出自长城军的甲士骑着战马在营地外列队,又爬上望斗,看见了根本不掩饰自己身份的扶苏,这才确定了对方身份。
见蒙恬欲猛攻大营,虽不知其为何意,却也佩服其胆识。
不愧是大秦之上将军也,到底是有常人不可得之勇气。而且用兵确实有名将之风,从一开始就算定卫尉军肯定要出营击敌,然后抓住这个机会,直接利用马速绕开出营的卫尉军,打算直接冲进营地。
事实上,蒙恬的谋略已经成功了,因为此时已经无人能够阻止这百名铁甲骑士冲进营地,马踏连营,已经几乎是必然。
之所以说几乎,乃是因为,军侯准确地抓住了一个关键。
蒙恬为大秦名将,他若在,长城军为天下第二强军,甚至可以与卫尉军正面一战。
然而他若是身死……
纵使扶苏仍在,长城军亦立成散沙!
若是蒙恬此刻被射死在辕门处,那百名亲卫纵使往前跨出一步便入营,恐怕亦会掉头败逃。
眼看着床子弩如自己安排的,恰到好处地发射,军侯看着那抹飞掠的乌光,微微摇摇头,脸色似叹息,又有几分快意。
虽不知蒙恬究竟为何忽然失心疯一般冲来军营,但卫尉军乃是始皇帝亲军,负责守卫始皇帝安危。
无论发生什么事,除非是始皇帝亲自下令,否则攻击卫尉军之人,杀无赦!
公子扶苏乃是始皇帝之子,处置公子扶苏,必须要始皇帝亲自下令,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
纵使他已经事涉谋反,只要始皇帝一日不去除他公子的封号,他便一日能活。
但除了公子扶苏都能杀!
尤其是蒙恬。
说来长城军与卫尉军这宿怨与蒙恬有脱不了的干系。
卫尉军是天下第一强军,是始皇帝亲军!
军中皆是百战余生之辈,而且还是使用魏武卒练兵之法。魏武卒练兵之法说起来让人神往,然而只有被练之兵卒方知,实乃苦不堪言。
但蒙恬所带领的长城军却被人称赞为大秦第一军,蒙恬更是大秦第一勇士。
若论战,长城军必然比不得精良的卫尉军,所以他长城军凭什么在大秦之内拥有如此高的赞誉!凭什么妄图取代卫尉军乃是大秦第一强军的威称!
军侯一手捶在柱子上,深深呼出一口气,眼神踌躇。
真真可惜也!这位大秦第一勇士今天要折戟沉沙在卫尉军的床弩下。
且还是以叛军之名!
真不是长城军听闻该是何种模样,而大秦百姓闻之又是何种深情。
没了蒙恬,长城军必不如卫尉军也!
他看着那抹乌光已经飞到蒙恬身前,此时蒙恬已经避无可避,他整个人都站起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名门,为这位大秦第一名将,华夏第一勇士默哀。
“今上将军蒙恬葬身于此,非吾之罪也。”
“一者,上将军不该谋反!”
“二者,上将军,不该小天下勇士!”
……
扶苏在揪心,卫尉军军侯在望斗上,准备最后多看一眼这位大秦第一名将的英姿,而作为乌光的目标,蒙恬,此时则是眯起了眼睛。
床子弩激发的时候,他便已经听到了,而且无需其他人提醒,他就已经看到了那道飙射过来的乌光。
此时他心如止水。
他其实早就料到,卫尉军的床子弩肯定会瞄着营门口,而且等的就是自己。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尔!
他虽然在公子扶苏面前信心满满,言己有二胜,而卫尉军有二败。
然而再如何胜,他终究只有区区百名亲卫,加上扶苏率领的奴兵,也不过六百来人。
要冲击人数足足有几万的卫尉军,谈何容易?
不外乎是一往无前,不成功便成仁而已!
至于身死……
说实话,身为统兵大将,生平经历过数次大战,小战无算,蒙恬早已经不将生死放在心上。
便是此时直面生死的瞬间,他亦是洒脱无比。
大丈夫岂能畏首畏尾?
行事但求无愧于心!
而且,床子弩又如何?
蒙恬这一生根本就不知道束手待死几个字怎么写!
他眼睛微眯,周围的一切皆已经消失,眼中所见,唯有那一抹飞向自己的乌光。
乌光势如流星,顷刻间就已经飞近,蒙恬甚至已经能够看清楚床子弩弩箭那独特的箭头。
床子弩说是弩箭,实际上几乎跟标枪差不多,其箭头也不是像弓箭一般的三棱,而是直接就是一个后世的梭镖加上木头箭杆。
蒙恬能够清晰地看到,床子弩弩箭那粗得几乎跟儿臂一样的箭杆此时正高速地扭曲振动,正是这种扭曲震动,带给了床子弩恐怖的穿透能力,以及强大到足以掀翻一辆飞驰兵车的冲撞力。
这是蒙恬第一次直面床子弩的射击,毕竟在此之前,都是秦兵用它射敌人。
这种独特而新奇的体验,让蒙恬有了一种错觉。
似乎,床子弩飞行的速度并不快?
否则,自己怎么会看得如此清楚?
还是说,自己的眼睛,突然变得比之前要锐利了许多?
毕竟,自己先前吃了仙丹,而仙丹下肚的瞬间,蒙恬就感觉到有一股清气在自己体内一直流动,让他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似乎随时可能架风而行。
这抹清气所到之处,蒙恬只觉得全身都充满了用不完的力量,甚至连眼睛都在清气的滋润下,清凉了许多。
只是蒙恬之前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眼睛与之前有什么不同,直到此时此刻,当他全神贯注地面对一支床子弩时,方才察觉似乎有异。
莫非,这亦是仙丹之功?
就是这么一愣神之间,蒙恬突然觉得之前那种奇怪的感觉陡然消逝,那抹原本看起来似乎有点缓慢的乌光,瞬间就到了自己身前!
此时反应已经来不及,但是多年的征战发挥了作用,蒙恬条件反射地一抬手中的铁矛,同时下意识地吐气开声。
“喝!”
一声怒吼声响起,蒙恬手中的铁矛陡然撞在了床子弩弩箭上,一朵巨大的火花陡然爆出,照亮四周。
“铛”的一声金铁交鸣,宛如晨钟暮鼓一般,响彻整个战场。
一声战马的嘶鸣声陡然响起,却是蒙恬胯下的战马承受不住这瞬间的压力,前蹄不由自主地跪倒。
而蒙恬整个人亦是猛地朝后一挫,手中的铁矛直接弹起,在他手中震荡不已,差点脱手而飞。
然而终究还是被蒙恬紧紧握住,他狠狠一带缰绳,战马重新站起,蒙恬亦重新坐正身体。
一缕鲜血从他嘴角留下,然而,此为震伤,而非是,射伤!
那支床子弩弩箭,他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