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太太心头一窒，只觉得耳畔的风声越来越急，渐渐的，外头的那些啁哳啊、那些人声啊，越来越远，仿佛飘到了天外。
袁老太太被扽回了从前时光，仿佛又见到了她小儿子跪在她的面前，死水一般的眸子看着她，“母亲，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决定。
她无时无刻都在做决定。
每日每夜都恍若踩在刀尖上，蹈在火海里。
有人佩服她果断，也有人怨骂她的狠心。
但只要陆家不散，那便都得偿所愿。
那时的她无所顾忌，也觉得旁人或可不理解，家人至少是理解自己的，但那时她看着小儿子的那双的眼，才突然发现，原来，只有她自己理解自己。
后来，小儿子接受自己的安排，外出下海，走南闯北，与仕名再无缘分。
年复一年，看着他每次回来，脸庞不再白净，鬓角生出了风霜，那时候她也很想回过头，去问问那时候的自己，你决定好了吗？
袁老太太翣了翣眼，视线跃然在顾瑾琼那张莹白的脸上，翕了翕口，“你决定好了吗？”
顾瑾琼一怔，惨白的面容扯出一抹惨败的笑，“老太太，这不是决定，这是应该的。”
这次轮到袁老太太怔住了，她靠在小榻上，元神似乎出了窍。
岁阑便是这个时候登门入了室，“四姑娘，您快回四房罢，莫大人来了。”
莫宸衍？
顾瑾琼心快跳到了嗓子，急忙忙同袁老太太屈了膝，“老太太，失礼了，我要先退下了。”
待听到一声好，顾瑾琼携着秋环一并回了四房。
莫宸衍正在大堂随潘老太太喝茶，一派齐楚风韵，一如昨日他坐在位置上，在昏昏欲睡的夕阳晚景里，对她说：“和我结亲。”
明明是银货两讫的买卖，此刻被顾瑾琼回想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她忍不住攥紧了手指，暗嗔自己荒唐，一面迎着莫宸衍灼灼的视线走了进去。
“外祖母。”
她屈了膝，稍踯躅地转过身作福，“莫大人。”
莫宸衍弯了唇，正襟危坐地在上首蜻蜓点水似的颔了首，“四姑娘。”
奇怪的很，明明两个人快要成亲了，却还如此生疏称呼着各自。
但这样又格外令顾瑾琼觉得放松，只是还没舒完一口气，就听见那厢莫宸衍回复潘老太太道：“我今个儿过来，是为了昨日议亲的事。”
顾瑾琼有些着急，慌慌张张地道：“我还没有及笄呢。”
莫宸衍颇为了然的勾了嘴角，“我知道，只是，这陡然议亲，我怕五王那边生疑，所以想着过来同四姑娘说一说，我们如何共生的情愫，又如何情悦至于姻亲的地步。”
天渐渐热了起来，顾瑾琼只觉得一蓬一蓬的热气从领口的缝隙里透了出来，冒在她的脸上，烧得满额的汗，连带着腔调也有些微的仓皇，“莫大人……怎么打算的？”
大抵是听出了她的窘迫，又或是话题实在难以插嘴，潘老太太叫来了下人，垂了道帘子，说：“我去耳房小憩一番，琼姐儿你先陪莫大人聊。”
事情尘埃落定，便不必再多顾忌男女大防。
顾瑾琼却仍有些担忧，唤了一声，“外祖母，父亲……”
潘老太太便笑，“你父亲有你母亲陪着，正在书房将养着，莫大人这次过来是找你的，你万莫怠慢了才是。”
顾瑾琼这才松了口气，目送着潘老太太被人扶着去了耳房。
天光透过垂下来的竹篾落到地上，裁剪成细密的金线，一棱一棱地爬进顾瑾琼眼底里。
莫宸衍见顾瑾琼还傻愣愣地站在缠枝纹的地毯上，忍不住嗤了一声，宛如从深渊滚出来的沸泡，像闷在盖子里，有一股壅塞的味道。
顾瑾琼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一双眼，圆溜溜，湿漉漉的厉害，像极了迷路张惶的小狗，巴巴的可怜。
莫宸衍只觉得一颗心被扔进了卤缸里，泡得软乎异常，“四姑娘，先坐罢，站着不累么？”
顾瑾琼有些讪讪的，待得坐下来，拿盏掩了惊慌的面目，用茶浇平了剧烈砰跳的心，她才开口问：“莫大人，您怎么打算的？”
莫宸衍挑了挑眉梢，“你倒是接受得快。”
顾瑾琼看着茶汤倒映出自己的巴结笑容，“毕竟是嫁给首辅，是莫大的殊荣，少不得多觉震惊。”
恍惚从未看到过顾瑾琼这般不正经的模样，莫宸衍愣了愣，半晌才嗤了一声，“四姑娘，既这么说，那隔日不日撞日，便尽快成亲罢。”
手颤了颤，杯子洒出来了水。
隔间也传来一阵碎瓷的声响。
顾瑾琼听到自己发颤的声线，“莫，莫大人，我还没及笄呢。”
这理由她用了千百次，恍惚也只有这么一个能阻挡他。
但仅仅是这么一个，莫宸衍却能感受到她的抗拒。
他还是不明白她的抗拒。
这亲事来得陡然了些。
他也存了私心。
但这亲事恍惚并不是什么极差的分配，怎么在顾瑾琼的眼底就这么的，难以接受？
莫宸衍眯缝起了眼，慢慢捧了涤烦子来喝，待啜了一口，见顾瑾琼扔是用那双湿漉漉惶惶张张地看着自己，心头忽而软了，他叹了一声，放了盏。
“四姑娘，我说笑的。”
见顾瑾琼尚自怔愣着，莫宸衍又道：“四姑娘，好歹日后是携手相伴的人，总不能日日都这般古板方正罢？”
所以他是在逗自己？
顾瑾琼反应过来，眉毛拧了起来。
莫宸衍佯作未曾看见般的，道：“至于方才说的，我是打算着让人对外放出风声只道是日日来陆府，被四姑娘的文采吸引，所以不禁注意，所以才渐渐相熟，相知，相爱，四姑娘觉得如何？”
从前他倒的确在陆府夸耀过她的文采，这事也众所周知，借着这事恍惚一切理所当然，十分令人信服。
见顾瑾琼暗自斟酌着点起了头，莫宸衍便继续道：“至于日后的话，我不日就要启程去京城，顾大人也要一道，所以还请四姑娘也跟着一道去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