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来自上帝的审判。
这里没有谴责和鞭笞,只有晃动的阴影。
镣铐的声音,让我想起沙皇的地牢。禁闭的黑暗,我成为了弗兰克·米勒笔下的悲徒,无病呻吟着。
接近窒息的心跳,在黑暗中颤颤发抖。在这紧闭的牢笼面前,那些自由主义者、学者、巧言令色之徒,都将在一瞬间哑口无言。
三小时后,等待我的将是最原始的刑罚,我宁愿脑袋被打穿一个洞,死亡的恐惧会更短些。
“人只生一次,人只死一次,多思想一点,你是叔本华的后代。”这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给了我无限的遐想。但此时此刻,我连一点生命弥留之际的幻觉也没有。
潮湿的空气里,带着一股人性肮脏的恶臭。
昏暗的光线,照在坚实的墙壁上,把墙上的那幅画照得栩栩如生。这幅油画的名字叫,活埋。这里没有留下关于作者的任何痕迹,就连作者的名字是什么,我也无从知晓。眼前的油画,没有道林·格雷的画像般腐臭与糜烂,只有爱德华·蒙克《呐喊》的诡谲与阴郁。
幽闭的空间、紧张逼仄的图景、赤裸的人性隐喻、万念俱灰的绝望……这是我从这幅油画里面,我所得到的信息,是对我的一种影射吗?底线一再被践踏,且没有任何光明可言,谁给我撑下去的救赎?
救赎是什么?希伯来语有一个类似含意的词是“释放”,被捆在牢狱里的人不会被释放,因为都附上了原罪论。换句话来说,用什么来救赎,时间还是人性?《不同的季节》中收录着一篇《丽塔海华丝及萧山克监狱的救赎》,斯蒂芬·金诠释的救赎,是希望和坚持。
《活埋》的窒息,就是一种张扬的理论,这种应该具有代表性与矛盾性的恐惧,就是我的救赎,它通向死亡的阶梯。
我并不是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者,但这幅画,让我想起了诡异的《黄衣之王》,一种未知的恐惧感弥漫心头。
只有三小时了,为何会在监狱,为何会被判死刑,是以什么样的罪名……我什么也不知道。
曾几何时,我想过越狱。但每天凝望着这幅画,带来的诠释与臆想,神经末梢像是切断了,思维停在逃脱的概率里。在禁闭的黑暗里,我透过窗户,沿着月光,听到了外面病态的喧哗。外面的世界即便是死的,也令人艳羡。这里的空间,即便是亮的,也只是一夜挽歌。
一只乌鸦划过漆暗,停靠在狭窄的窗边,银色的光线把它照得犹如传说,活跃在浓郁暗夜中的骑士。
我把它,当做是骑士。它的双眼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知道,它不会轻易告诉我,但却在暗示我去猜想。
它黑色点缀的目光,跳动着混沌又敏锐的直觉。
“骑士,你的双眸充斥着拿破仑的精魂。”
它尖利的嘴喙,是微微翕动的锋芒。
“骑士,你的唇齿是轮转命运的,朗基努斯之枪。”
它黑色的轻语与轻羽,堕落了路西法的炙心。
“骑士,睥睨我的一生,活埋我的躯体。”
它叉戟的锐爪,呼唤着,呐喊着,猎猎天地。
“骑士……你浑身是肮脏丑陋的黑色,但你可以带我去很远的地方。”
此时此刻,我是思想者,又或是一个诗人。我和乌鸦的对话,我是赞美的诗者,它是行为艺术的舞者,我们有共鸣。可是,它走了,飞向远空的黑夜里,尖锐的嘶鸣,划破天空。
我好像,看到了我逃脱的寓言。
还有三小时了,文风,将告别荒谬的人生,告别梵高的星空,告别罪恶的城池。
但我脑海中、梦境里,总是被一个人占满。
她天使般的面孔,点缀着圣光;花瓣的片唇,浸染着撕裂的云霞;曼妙柔弱的身躯,像一朵旷世之莲。她凝视我,呼唤我,触摸我……这是上帝在我临死前给予的慰藉。每当我想起她的面容,我总会泪流满面。
可是婕拉,我并不认识你,可那矢志不渝的爱从何而来?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我完全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我爱你,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我将拥抱你的一切,吞噬你的繁琐,驱赶你的悲伤。请你原谅我,没能不顾一切的寻找你。
未来好遥远,未来在三小时后,未来将没有未来。
忽然很想点根烟,发现只剩一支了。这一支,将会是为我人生画上句点的炭笔,慢慢品尝着这来之不易的赐予。但脑在转,心在变,烟在熏,我不能在尼古丁中逃避太久,不能在黑暗的牢笼里偷生太长。我好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含冤,稀里糊涂的缢死。我多么想冲破铁牢,去寻找我未完成的价值。
就像纳粹铁窗里的战俘,等待命运被切割,我没有选择的余地。面前的这个黑色墙壁,不是柏林墙,没有倒塌的可能性。我不在挣扎,只想在临死前,看懂墙壁上的那一幅油画《活埋》。
我看着油画,时间一分一秒地在走,听不见沙漏的声响。凝望着这幅油画,思绪应该乱转遥想,但我脑子却一片空白,白得如同一张潮湿的纸,无法染上字迹。
就这样,三个小过去了。就这样,生的审判,死亡的到来。
面对死亡的来临,我的尸体会被扔进肮脏的臭水沟里,还是被埋入坑中,又抑或尸骨无存……第欧根尼在被问及他的埋葬方式时,他说“脸朝下”。色尼亚德斯问他为何要这么做,第欧根尼回了一句谜一样的答复:“因为用不了多久,朝下的脸就会翻过来转而朝上。”愚昧的人会觉得惊悚,先驱者会笃定是哲学。
我的死亡,会无人问津。
铁牢的锁开了,两个警察走进来,给我套上黑色的头套,将押往绞刑台。畏惧,我没有,有的仅仅是遗憾。耳边嘈杂的叫喝,听不清楚是谩骂还是惋惜,这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赞美,还是贬低,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不具任何的意义了。在这一刻,我想要一片宁静,于是真的就死寂了,还有诡谲的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