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她坐在廊下发呆,忽然想到崔珣从宫里带回来的那箱母亲遗物,一直没有打开看过。便叫云霜去将箱子拿来。
箱子里没什么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一些首饰、字帖之类的,唯有小小的木匣子,没有任何装饰,静静躺在箱子的角落里。
舒懿打开匣子,里面有一块月白色祥云纹玉佩,玉佩之下压着一沓信,信封上书“舒懿亲启”。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将信展开,内心慌乱而又迫不及待,颤抖着手指生怕将信扯坏。
信是从舒懿出嫁后开始写的,尤其近半年来,太妃自知时日无多,总怕自已交代不清,用一封又一封信把想说的写下来。
她写,从扬州远嫁,身上背负了整个家族的命运,玉佩是亡母交予她唯一的信物……
她写,落入王府为妾,头胎丧子让她悲痛欲绝……
她写,为女筹划,低声相劝,衷心托付……
她短暂而又艰难的一生,处处充满了不甘心。
不甘为妾,她有这般才华到谁家不能做嫡妻正室。
不甘沦为高门深院里斗争的工具,她伏低做小,不敢多言。
不甘唯一的女儿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她想她只争这一次。
张素芬在信中告知舒懿此桩婚事的来龙去脉,信的最后她写到:
“一切皆是因缘际会,若有所失之处……愿息女一生长乐顺遂。”
她认为自已做了错事,二十年前,自已的婚事做不得主,午夜梦回她也曾后悔,留下无奈的泪水,如今她又替自已的女儿做主,终究成为自已憎恨之人。她不想这无解的人生再次重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旧在追问自已,这件事到底做的对不对……
自从母亲去世,舒懿想这世上已无人再视她如珍宝。她想跟着母亲去了,可这样的想法实在太幼稚。之前她总觉得死了也好,活着也罢,这个世道留给女子的出路本就不多,每日插花品茶,如同豢养在笼的金丝雀,这样没有意义的日子还有三十四年,想想都觉得很无聊——她的母亲就是这般,高门深院锁住了她一生,若有个知心之人与她携手,或许在这黑暗里也不会那么孤独。她短暂的一生都困在高墙深院里了,却希望自已的女儿过得幸福安康。
舒懿的眼泪滴在信纸上,墨迹被晕染开,抬头看向四周,空荡荡的房间——和她的心一样空荡荡。
舒懿靠在藤椅上不知睡了多久,仿佛有一生一世之漫长。
梦里有山水孤舟……高门深院……看不清人,只见两个女童手上拿着一只纸鸢,奔走在宽窄的巷子间……下过雨的石板路、破旧的墙皮……
崔珣从宫里回来时日已西斜,舒懿躺在窗边的罗汉床上正熟睡着,窗前的帘子虚掩着一半,阳光还是从窗下漫入室内,舒懿膝盖以下的裙摆有些微微发烫。她手里捏着一团皱巴巴的纸,手边压着一个玉佩。
崔珣越过她将帘子完全放下,这细微的响动惊醒了舒懿,她忽而睁开眼。
“臣……是不是把公主吵醒了?”
“没事……我怎么在这睡着了……”舒懿直起身,扶了扶鬓边的碎发,整理自已的裙摆。
“公主若是困了,便再进去榻上瞌睡一会儿,这里容易着凉。”
崔珣见她眼角微微泛红,脸颊上似乎还留着泪痕。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舒懿立刻低下头,用袖口胡乱抹去眼角残留的泪,言语故作轻松道:“最近朝中事务可多?”
他捏着帕子的手指紧了紧,顿了片刻才道:“还好……都是一些琐事,也没什么要忙的。”
舒懿点点头没再说话,目光扫过窗外,又回到手中的玉佩,飘忽着看向四周却一直不看他。
“公主……”崔珣将她的视线拉回,“公主想不想出去走走?”
“嗯?”简短地疑问里似乎带着几分拒绝的意味。
“我外祖下个月过七十大寿,公主……想和臣一起回歙县老家看看吗?到时候母亲也会从北边过来,如果公主住得喜欢,我们就等过了夏天再回来……”他轻声询问,不断观察着舒懿脸上的表情。
舒懿脑海里飞快思索着,她本能地想要拒绝,但又考虑到这并非是她一个人的事——毕竟是他的外祖,如果她不去,族内宗亲会不会说他······又或者传出去,东京城里会不会说公主不孝长辈,他的官声,皇家的颜面······
“我都可以……不过这样离开的时间太长,会不会影响将军的公务?”
“几天前收到母亲从老家来的信,我就在想这件事,该交代的也都提前料理好了,如果公主觉得可以,那我明天进宫和官家告个假,说一声。”
舒懿沉默片刻,唇边绽开一抹不太自然的浅笑,“一切听将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