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过的说慢也真慢,很多人都曾经有过度日如年的感觉,尤其像二驴子他们这种失去自由的人。要说快,那也是真快,假如您回顾一下,自已过往的人生,尤其是那种混日子过来的,感觉几十年,可能也就如夜里做个梦似的,眨眨眼,醒过来,也就过去了,都没能留下什么可以回忆的东西。
但几十年的时间,对于一个社会来说,真可以说沧海桑田,换了人间。
在两千零一十年,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二驴子终于获得了自由,走出了那座陪他度过了大半人生的监狱时,真的恍如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他曾经的记忆里,城市里大多都是一排一排的砖瓦平房,整个城市也没有几栋楼房的。可是现在,到处都是高的直戳戳插进云霄里的高楼大厦,看的二驴子直眼晕,生怕一阵大风吹过来,那楼就倒过来砸到他。
好在那种担心,纯属多余,白白的害他害怕了那么长时间,也没见哪座楼让大风刮歪了一下。这让他稍稍的放下了一点点心思。
但是,很快,他就又被一件事情吓住了。他进号子之前,也是见过汽车的,那都是大官,还有大老板才有的待遇。坐到城市的街口,看上半天,也只有数的清的几辆,那种军绿色的吉普车。
可是现在,哪里来了这么多的大官,或者是大老板?而且个个都要比县长的官,大的不是一点半点,您看那车的级别,就是比县长那吉普车高级的多,这点儿,二驴子还是能看出来的。而且这种高级车,多的从街头排到街尾,一眼看不到尽头。莫不是全世界的当大官的,大老板们,都到中国来访问,来投资了?对,就是投资,这个词,他在号子里,可是没少听别人讲过。说是现在中国可是个好人缘,好多的国家,都愿意和中国交流,愿意来中国做生意呢。
但是,这些和他二驴子有半毛钱的关系呢?而且,二驴子打小就怕见大官,对于那些大老板,二驴子更是没有一点儿好印象。在他的意识里,那些人都是吃着穷人的肉,喝着穷人的血发迹起来的。都和那个,被他打的下半辈子都在床上吃,床上拉,连半句人话都说不出来的光头一个德性。
但是眼下,对于二驴子来说,最大的困难是,虽然自由了,可是,他却连回家的路,怎么走都不知道。他茫然的站在监狱门口,,不知所措。
虽然很多进过号子的人,都有个讲究:说是出了监狱的大门,不能回头看,要是回头看了,早晚有一天,还会再回来的。
二驴子当然一辈子也不想再回来了,可是,出了这监狱的大门,他又认识谁呢?他只好转回身来,准备去敲那已经关上的大铁门。就在他刚刚抬起手,要敲没敲的当口,旁边的小门开了,一个狱警走了出来,喊了一声:“王家有!”
二驴子条件反射的立正敬礼,“到!”
对了,咱们还没说,这二驴子的大号就叫王家有。
那狱警笑眯眯看着他,舒了一口气,“哎呀!幸亏你没走,这事怪我们,忘了告诉你,狱长知道你这么长时间没有出来过,肯定很多事情一下子适应不了,就提前给你们村里打了电话,你们村里说派人过来接你回家,说是马上就到了。”
二驴子立即又打了个立正,“谢谢长官,谢谢政府。”
“那行,你在这里再等会儿吧。”狱警冲他挥了挥手,小门“嘭”的一声又关上了。
二驴子就坐到门口旁边的马路牙子上等着。
“哎呦喂……”二驴子不禁的用手摩挲着那马路牙子的大理石砖赞叹,现在的这城里,真是有钱了,就连这马路的地面,都比他家的炕头干净高级了。
“吱……”一声轻微的刹车声,在门口停下了一辆高级的汽车,至于人们说的什么牌子的车好,他是不懂的,但那车壳子亮的,肯定比军绿吉普车高级多了。那就是比县长大的多的大官,比那该死的光头,大的多的大老板,那光头还没有开军绿吉普车的资格呢。
二驴子诚惶诚恐的站了起来,毕恭毕敬的离车远远的等候着。
车门轻轻的打开,声音轻的听不到半点声音。这就更能显得出比军绿吉普车高级的程度。
二驴子低着头,都不敢偷眼看车上下来的是什么人,只是看到,下来了一双钲明瓦亮的大皮鞋。只见大皮鞋向他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响着,
“二驴子!你可算是出来啦!哈哈哈……”
这声音终于使二驴子有勇气抬起来了头,疑惑的看着对方,大皮鞋上面,是一身笔挺的西服裹着的胖子,一张铜锣似的大脸,白白净净的,一头隐隐有些花白的头发梳的光溜溜的流向后面。
二驴子有些恍惚,他不记得认识这么一个大老板?
“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丑儿叔啊?哈哈哈……”大老板已经走过来抓住了二驴子的双手。
“丑儿叔?”二驴子怀疑的定定的看着来人,忽然醒悟似得,“您是丑儿叔?”
他热切的双手抓紧了丑儿叔的双手,这爽朗的笑声,还有那围着细微皱纹的细长眼睛,这分明就是那个曾经领着他们这帮老少爷们出门打工的工头,但是,在他的记忆里,这还是那个曾经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满面愁容,满眼血丝的工头吗?他不自觉得摇了摇头,热情也不自觉的降了下来。看这样子,丑儿叔,也变成了他一直痛恨的,喝人血,吃人肉的大老板。
丑儿叔倒是没有在意他情绪的稍微变化,仍然抓着二驴子的手,“好啊!出来就好,走,咱先回家。”
说着,拉着二驴子上车。二驴子几时坐过这样的好车,仅有的几次坐警车,还是被警察看押着,那时的他,心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哪里还顾得上考虑被什么车拉着?
现在的他自由了,再也不用担心未来会不会被枪毙之类的问题了。也有自由可以问问他不了解的问题。
“这车是丑儿叔您的?”他有些迟疑,这变化确实太大了,让他很难把眼前和记忆里人和事物聚合在一块儿。
“哎……”丑叔叹了口气,他能够理解,在几乎与世界隔绝的地方呆上几十年,这天地之间的变化,对一个人的冲击力有多大。这种状况,监狱的领导和他们村里人交流的时候也谈过。
“你在里面呆的时间太长,这段时间,咱们国家变化大着来,先上车,路上我慢慢的给你说。”丑儿叔硬把扭扭捏捏的二驴子塞进了车里。
这车的确高级,二驴子一坐上去,屁股底下顿时陷了下去,这让睡惯了硬板床的二驴子着实吃了一惊,一颗心悬在了半空。但很快,他就爱上了这种软软弹弹的感觉,甚至像小孩子一样的,故意让身体抬起来,再压下去,感受屁股底下被震颤的一弹一弹的感觉。
丑儿叔看着二驴子那没见过世面,看什么都新鲜的样子,脸上无奈的笑了笑,心里暗自叹息:“都是自已害了这孩子一辈子啊!”
他关上车门,车外的喧嚣,顿时被隔离到另一个世界。他发动了车,顺手也打开了车内音乐,一个略显沙哑,但嗓音磁性的男中音,缓慢而又略显忧伤的在安静的车内流淌开来:“那一次,是我伤害了你,那一次,让我欠你一辈子……”
从他听到这首歌以后,他就存了下来,这么多年,每有空余时间,他就静下来默默的倾听,现在,他再次把这首歌放出来,是想让这首歌,代替他说出他内心的愧疚。。
让他亲口说出来,是他的一念之差,害了二驴子一辈子,也让他后悔了一辈子,他说不出来。
但是,就二驴子肚子里那点墨水,哪里能听懂丑儿叔的心声。他现在的脑子,全被眼前世界的变化震撼着,眼睛不眨的看着一路上的高楼鳞次栉比。各种各样的豪华高级的汽车,令人眼花缭乱。一路欢笑的人们,骑着看着像是摩托车,但屁股却没有烟囱冒烟的车子轻快的飞驰。穿着时尚的俊男靓女们,手里举着个像是板砖,但轻薄漂亮的东西,或是莫名其妙的对它说话,或者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上面五颜六色的跳动,神经病似的哈哈大笑。这都让他感觉,这个世界,已经让他新奇而又陌生了。陌生的像是什么?对了,他一个号子里,有个新进去的小眼镜,嘴上常挂着一句话:“感觉你就是刚从上个世纪穿越过来的。”
虽然他不懂的,上个世纪是一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穿越是一个什么东西?但是,以现在他的感觉,用那句话来说,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二驴子心里不觉有些伤感,他被这个世界,已经远远的抛弃了。车里那忧伤的音乐,更使他悲伤了起来。
车外的高楼渐渐的变少,一排一排的绿树,和连接起天地的绿色的麦田多了起来,这麦子长的又密又绿,绿的冒油,密的不透风。这庄稼地里的活,他还是有发言权的,毕竟从小,就是在农村的土地里长起来的。这不禁让他着急起来,“丑儿叔,这是怎么种的麦子?这么密,还能打粮食吗?”
在他的印象里,麦陇差不多要半米宽才行,密了,麦秆容易往上疯长,变高变细,一场风雨过后,就会倒伏一片,大面积减产。
他这落后几十年的话,把丑儿叔逗乐了,“大侄子啊!这世界,不光是城市里变化大,农村里变化也大着来,你这话,从前是没错的,但是现在,可就落后了。这么说吧,我问问你,你还记得从前,这一亩地,能收多少麦子吗?”
“怎么会不记得,要是年头不好,一亩地一百来斤,二百来斤,最好的时候,好地能收四五百斤的。”二驴子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为了收获这些粮食,农民们起早贪黑的一镰刀一把的收割麦子,再一捆捆的装上牛马车,拉到场院里,再在毒毒的太阳底下,把麦子翻晒干了,再赶着牛马拉着碌碌一圈圈的碾压,扬场,借着老天爷的风力,把麦糠和麦粒分开。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紧张而又忙碌。因为这个时节,只要一场风雨,就有可能让半年的辛苦与投入化为乌有,农民们要在老天爷的手底下抢饭吃来。
“那你猜猜,现在一亩地能收多少麦子?”
二驴子摇了摇头,他确实不敢猜,因为这一路,他已经见识到了世界的变化有多大。
“现在的一亩地,轻轻松松的,就能收获一千二三百斤,多的,能到一千五六百斤呢!”丑儿叔兴奋的感慨着。
“啊!”二驴子张大了嘴,那惊讶的表情,丑儿叔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接着说:“就这个你就惊呆啦?你是没有看到,现在收麦子,用的那个联合收割机,从地这头走到那头,一走一过,麦子就等着装口袋了,再也不用在太阳底下晒脱了皮啦!”
丑儿叔自顾自高兴的说着,没有注意到,二驴子那消极自卑的心态又浮了上来:就连他最熟悉的地方,他都被落后了。
还没到村口,二驴子就看到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太太,拄着一根粗糙的木头棍子,佝偻着虾一样细瘦的身体,站在那里,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不住的往路上张望。
丑儿叔慢慢的把车停在了老太太身边,打开了车门,“嫂子,我把二驴子给您接回来了。”
回头对着二驴子喊:“还不快点儿下来,这是你娘啊!”
二驴子一听,顿时泪眼模糊,滚着爬下了车子,这还是他那个天塌下来,都挺直着腰板,高门大嗓的娘吗?
说实话,在过去的不少岁月里,他曾经怨恨过这个女人,偏爱她的大儿子。就算是小狗子和他爹死了以后,他娘儿俩相依为命,老太太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他也始终对她若即若离,隔着一层心。就是在狱里,他也极力的回避去回忆家里的一切,只当自已已是一个死人。
但是,这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的那么委屈,那么难受,他扑倒在老太太脚下,抱着那双瘦的就剩吓人的骨头的双腿,只喊了一声“娘啊!”就泣不成声。仿佛积攒了几十年,都没有落下一滴的眼泪,此刻都如倾盆的大雨,倾泻而出。
老太太也扔了棍子,抱着二驴子的脑袋,不住声的说着:“别哭,别哭,让娘看看我的儿子。”自已却不住的抹着那流泪不止的双眼,叹息着:“我这是啥眼哪,要它还有啥用?自已的儿子,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