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一阵恍惚。
他再次感受到了巨大的荒缪,仿佛整个世界都不真实了起来。
他的父母没有在丹鼎司,在仙舟,大限将至,濒临魔阴的人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随即会被十王司带走。
然后便是一张牌位供奉。
景元有些恍惚地回到了他阔别已久的家。
那是他自从少年时加入云骑军,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家。
当天半夜里,楚东听见客厅里传来的动静,走出来就见到坐在沙发上,失神地看着桌上棋盘的景元。
在由窗户照入的一缕月光映照中,景元沉默的令人心惊。
楚东几乎以为他在流泪。
但是没有。
他甚至就连脊背都挺得笔直,靠近了才能看见,在略微模糊的视线中,神情肃穆,不怒自威,紧紧抿唇。
楚东无声地走了过去,靠在他身边坐下,然后轻轻握住他的手。
月光逐渐消隐,屋内之余一片黑暗。
在一片无人可见的黑暗中,眼泪一滴一滴流淌下来,悄无声息隐没在衣服中。
好沉重。
好悲伤……
楚东垂下眼眸,眼泪簌簌落下,打湿了一小片衣襟。
然后,他只听见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景元抽出手将他环抱住,并不如何用力,却有一种堪称亲昵的紧密,原本强硬的气场消失不见,他的脊背突然弯下。
良久,他沙哑的嗓音响起:“今天,我父母离开了。”
一阵窒息的沉默后,他又轻声开口:“其实我已经有很久没和他们见面了。”
他那副肃穆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
神策将军束手无策。
“真的很久了……”
他这么说道。
他们都是很骄傲的人。
当年,景元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哪怕军中的日子再艰难,也没有向家里张过一次口。
后来他被镜流收入门下,声名鹊起,成为无数人心目中的英雄,他除了荣耀,更多的是一种扬眉吐气。
你们看,我天生就是个云骑军。
遥远的退休未来后,我也会是最棒的巡海游侠。
但是他没有看见自已的家人。
无数人恭贺他,无数人赞扬他,但是他却没见过最想见的面孔,没听到那句道歉,没有人伸出手对他说:“我们回家吧。”
他再也没有回家。
他获得了另外的家。
不算亲密但是会给他不多的零花钱,会教导他武艺,担任“严父”身份的镜流。
会给他塞好吃的,会偷偷给他大笔零花钱还小声说“别让镜流看见”,会开导他,教他豁达,无论何时都温柔开朗的白珩。
看着很冷,却对他格外关心的丹枫,会教他父亲应该教给孩子的一切知识,会温柔地拍拍他的头,告诉他再不去睡觉就告诉镜流,会在战场上给他疗伤,会在危险来临时下意识用自已的身躯挡在他面前。
明明比起龙尊千金之躯,一个骁卫不值一提。
狂狷孤傲的应星会用自已那双顶级工匠的手为他雕刻明明机器两秒就能做出的小团雀,会费尽心思倒贴积蓄为他打造最好的神兵,从不觉得景元缠着他是在打扰他为数不多的时间。
他们都很爱他。
还有楚东。
他最好的同龄朋友,唯一一个挚友。
他想,你们不要我就不要我,我有的是人爱。
很多人爱我。
哪怕一直默默关注,他也没有想到回家。
而他的家人同样骄傲。
哪怕一直默默注视着他最辛苦的时候,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哪怕在心里懊悔无数遍,也没有踏出那一步的勇气。
景元是这样,他父母也一样。
仙舟人不会苍老。
在他终于在五百年后踏入那个家,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已的父母已经老去。
当年他们同样骄傲,碰撞在一起就如烈火与酒精相撞。
他们双方都是满身蓬勃的火焰,固执的决绝,绝不动摇的执拗,和失望愤怒的眼神。
他每每想起当年的争吵都愤愤不平,时至今日依旧无法忘却。
或许便是因为太在意了,才会容不下一点瑕疵。
在他心里,他的父母会永远留在那里,景元时不时会从谁人口中得知他们的近况,用他人的身份送上各种各样的东西。
而他的父母,同样会在网络上,说书人口中,四方览镜上,罗浮的每一处变化中了解他们的儿子。
双方就这样心知肚明,却从不揭破。
但是现在……
他看见两双疲态尽显的沧桑眼眸。
他第一次觉得自已好像太固执了。
谁说长生种就不会改变呢?
爸爸年轻时的火爆脾气已经消弭,但依旧没两句软话,最后还是妈妈看着他道:“对不起,景元。”
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这从未有过的温情让景元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那句道歉说起来也并不难。
以前怎么一直没有说出口呢。
景元把头埋进楚东肩膀。
楚东默默地,默默地流着眼泪。
明明是景元在悲伤,他却仿佛比景元更加难过,他哭的仿佛弄丢了整个世界。
最后,景元无奈地给他擦眼泪,对方已经把他的常服衣袖哭湿了,他只好从怀里拿出手帕。
景元问他:“你为什么哭泣呢。”
将军此刻有点失力。
虽然若是有个意外事故来袭,他的体力依旧足够抄起石火梦身杀个七天七夜,从罗浮街头杀到街尾,给某些入侵闹事的步离人一点仙舟将军震撼。
但是这不妨碍他觉得自已此刻无力。
或许是心累吧。
如果换个正统仙舟人,此刻绝对大呼:“将军你魔阴身要犯了啊啊啊啊啊!”
尖锐爆鸣后手忙脚乱地把家中搞得一片狼藉,然后抹出塞在角落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的万寿无情丹就往将军嘴里塞。
承接丰饶使命,噎死仙舟将军。
不过现在在这里的是楚东。
悲悼伶人向来为万物哀哭,他们偶尔也会收集一些记忆与梦境的片段,在其中畅游,搜寻文明的痕迹,承担众生的悲苦。
这是伶人们的力量。
也是伶人的天赋。
这些专注于苦修的人们向来将承担众生悲苦的工作视为修行的一部分,神圣的阶段。
每一个欢愉的信徒都有着足够细腻的情感,若说愚者的天赋是为了敏锐察觉一切并细细体会每一分欢愉,那么伶人的多愁善感,悲春伤秋就是既定的答案。
但是对楚东而言,这只是一种天赋。
他太过容易共情,太过容易走到人的内心深处,他从不介意为别人分担过于沉重悲痛的心情。
但是此刻,这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感受是什么?
他好像一只站在泥塘边上的小猫,小猫并不介意在泥塘里翻腾的生物是如何将泥水迸溅而出,将它一身纯白柔软的毛染脏。
因为干净的水塘就在不远处,轻轻抬脚就能迈入,将它的毛毛恢复成如雪的洁白。
但是后来,一双手将它拽进泥塘里。
还是它自已失足跌进了泥潭中?
他从此失去了旁观者的冷静,失去了站在岸上的余裕,失去了远处干净的,抬脚就能迈进的水塘。
它的皮毛再也变不回纯白。
楚东蓦然惊醒。
此刻这让他源源不断流出泪水,无处缓解的悲哀由何而来?
不是他为景元分担的苦厄。
而是源自他自身。
他在为了景元而哭。
也是在为了自已而哭。
他回抱住景元,紧紧地和他拥抱。
拥抱是比亲吻都有力量的事。
在这样的拥抱中,景元僵硬的身躯一点点柔软了起来。
过了良久,漆黑的夜色中,有被压的很低很低,仿佛生怕惊动一片羽毛的声音响起。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