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片山林,绿意依旧。一切都没有变化,等快到小屋时,玉兰花香幽幽,走到小屋门口,木栅栏紧闭,江娘推开栅栏,轻声念着:“阿娘回来了。”
院中安静,江娘环视小院,只见那棵玉兰树下多了个小土包,上面开满了莹黄色的小花。这种小花只要在白天晒过太阳,夜间就会发光,大片大片的,美丽至极。
泪水从眼眶中滴落,这时嬉笑打闹声传来。
“阿雪,跑快些!”
声音在江娘耳中无数倍放大,她猛地站起来,拔腿就向外奔去。可等她跑到外面时,却任何人都没见到。
幻听了吗?江娘自嘲一笑,一直笔直的腰板塌下,低着头往院里走。
耳边又传来小孩子的声音,凶凶的,她说:“腰板要挺直,驼着背像什么样子!”
这分明是幼年姜菌的声音。
江娘听她的话,挺直了腰板。又听见她说:“你走得太慢了,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来,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要生气了。”
泪水决堤,江娘感觉到冰冰凉的东西牵住了她的手,一只雪白的小狐从树上一跃而下,跳到江娘的肩膀上,将她抱得紧紧的。
脖子处被弄得黏糊糊的,阿雪放声大哭:“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为什么找不到你,为什么你不见了。”
江娘心如刀绞,十分后悔那日为何要去寻那小兽,白搭一段时光,光让他们担心害怕。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到了内堂,阿雪被江娘放在桌上,看着桌上的小狐狸,江娘挠挠它的脑袋:“连阿雪也长大了不少。菌子,快让我见见你...”
姜菌是在琢磨,将自已变成哪个年纪好。思来想去,还是将自已变成了十五岁的模样。可是,看着自已胸膛上红艳艳的洞,还是跑着去找了好多莹黄色的花贴在身上。
那花种在她的坟上,也只有那花才能留在她身上。等拾掇好了,姜菌才慢慢显了身形。
眼前的人是透明的,江娘一伸手,就从她身体中穿过。而身体上那被染红的地方就算被贴了花也很显眼,江娘颤抖着手想要触碰,快摸到时又停下。
像是哪里都没变,却又是哪里都变了。
“痛吗?”江娘发誓,迄今为止,她这些年加起来的流过的泪水,都没今日多。
可她只要想到,她好好照料的孩子,被人一箭穿心,就忍不住痛心。而且,如若她在,姜菌定不会有事。
姜菌不想见江娘哭,只要还能见上一面,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阿雪用自已毛茸茸的脑袋去将江娘脸上的泪水擦干,姜菌露出笑:“不疼,做将军嘛,身上总是要带些伤的,这是荣耀。”
她又接着说:“你别以为我这些年的光阴都拿去等你了,你该自豪才对,我离开你以后也在好好生活,你在与不在这场仗我还是回去打,生死有命,我觉着活着还没现在好呢,现在感觉就像有了灵力在修仙,比以前本领大。”
她像是铁了心不要江娘有一点自责,笑嘻嘻地说:“我可聪明了。死了后我就赶紧跑,跑到了小屋来,结果发现小屋这地界当年被你设过界,鬼差发现不了,我就一直在这,自在得很。”
那时她其实是想着要被鬼差带走,就要来见见小屋。路途中她还去了姜老头的墓地,将那种她从未见过的花扯了几把,打算栽在自已坟上。
没想到误打误撞,这里倒依旧是她的庇护所。
江娘却没这么乐观,人有三魂七魄,像姜菌这样没被鬼差带入轮回,三魂七魄怕是会散去。她也不知,她这结界到底能撑多久。
可她亦明白姜菌的苦心,不再纠结,打趣道:“是成了踏马如飞,舞枪如风的将军吗?”
姜菌背起手,大踏步走,边走边摇头:“那已经过去了,是过去的荣耀。现在,我是生姜的姜菌子的菌的姜菌。你快给我讲讲,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江娘将她去漠北后的事全都告诉了她,姜菌声音变大:“两天!人家都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合着那地方比天上还牛。这民间谣言果然是不可取。”
“李忠,他是怎么死的?”
阿雪开口,它的声音依旧软糯,时间也未在它身上留下痕迹,时间对于灵修还是要格外宽容。
“老死的,他最后牙都掉光了,连肉都吃不了。后来他老得不能动,整天嚷嚷着不如去死,没过多久,就死了。”
寿终正寝,算是喜丧。
姜菌叽叽喳喳地又说:“你不知道许不严有多惨。他还有个名字叫许恪,据说是希望他严格要求自已。他回来做上皇帝之后,干什么都有人反对。我还以为做皇帝多威风,结果那大殿里有一堆人,天天上奏这不能干那不能干。最有意思的还是,他们还催许不严生孩子。
最离谱的是,还有人让我做他的妃子。我姜菌是要去战场杀敌的,被他们说得好像一无是处只能生孩子似的。我当场就舌战群儒,将他们说的哑口无言,那以后他们都不敢来找我麻烦。”
难怪许不严对她说那般话,她们朝夕相处几年,江娘早就知道他是内心不羁,向往自由的人。
向往自由的鹰被挂上沉重的黄金链,关在高高的权欲之城中,难得,到最后,它依旧保持初心,向往自由。
“许不严应该也快死了,他说死了让我把他带回小院。”江娘盯着姜菌,许不严说现在已经过去五十年,那姜菌现在岂不是有六十余岁。
阿雪挠脸:“怎么带,将他偷出来?听说皇帝死了后都要埋得十分隆重,要近龙脉,下辈子投个好胎呢。”
都死了还穷讲究,姜菌依旧背着手,在屋里打转,冷笑道:“只要徐不严自已拟旨,说不入帝陵,或者,直接将他带出来,他早已立下太子,才能也不错,可承大统,他便可直接退位,反正现如今已经找到你,他也不必在那个位子上待了。”
姜菌现在的神情与先前完全不像,江娘思索半天,才觉着她这眼带讥诮,面露不屑的神情像是风颌,倒不是说表情像,但都有一种身居高位的气质。
简单来说,就是能拿主意。
不过也难怪,都六十余岁了,倒也正常。那前面,是在装嫩吗?不过没关系,六十余岁的小狐依旧是个娃娃,姜菌也是,不管多大,在她眼中依旧是,她的女儿。
江娘沉吟片刻:“那我先去将许不严接过来,你们在这等我。这是听石,如果你们找我,可以用它来感应。”
江娘将灵力注入听石,而后让阿雪将爪子放在听石上,听石开始发出蓝色的光芒,阿雪打了个哈欠,“我变困了。”
这是因为阿雪还小,却被抽了灵力,体力不支,就犯困。
“那就睡会儿,等我。”
御风之能对江娘来说变得十分有用,尤其是她这些天需要来回跑来跑去。她依旧是片刻不停地奔向京城,再直直往皇城中去。
她记住了许不严的气味,便在皇城里依着气味寻人。兜兜转转,终是在一处名为“龙潜殿”的大殿内寻到了他。
许不严躺在床上,床下跪了一人,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唇红齿白,模样英俊。
江娘在一旁听他两的对话,许不严说:“我时日无多,未来的担子得由你来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别忘了,做皇帝,就要做一个让百姓认识的皇帝。这几年未让你处理政事,而是让你游历山河,可有感触?”
那人答:“父皇说得对,百姓现虽处太平之世,却依旧有人风餐露宿,衣不蔽体。儿臣定竭尽全力,求我国盛世太平,让每个百姓都吃得上饱饭。”
许不严挥手:“我累了,你回去吧。记得我告诉你的,我死后,若尸体不见了,别寻。”
“是。”
江娘显出身形,抱着手:“喂,许夫子,要不要再失踪一次?”
许不严当即翻身下床,噔噔噔跑到一个柜子前打开取出一个包袱,往背上一挎,“走!”
....
许不严是第一次被像货物一样被装到麻袋里被提着在天上飞,他不敢冒头,生怕被风吹得染上风寒。等到了小院,他跌跌撞撞地从麻袋里爬出来,第一件就是去姜菌的坟上拔了几朵花给自已插在头上。
阿雪从里面跑出来,跳到许不严头上。许不严被压得喘不过气,伸手把阿雪抱下来:“乖崽子,我现在都要抱不动你了。”
“这么没用,不如你也死了吧,做鬼还能让你变年轻,你死吧,不然我来帮帮你?”
许不严听到这声音,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婉拒了姜菌的邀请。
整座屋子里只有许不严看不见姜菌,姜菌便想法子折腾他,最后还是江娘看不下去,捉了姜菌让她别再折腾那把老骨头。
屋外,许不严坐在那棵玉兰树下,怀念着当时那狐飞人跳的生活。他伸手接住一瓣被风吹来的玉兰花,笑道:“玉兰花枯萎总是一大朵,少有见到花瓣随风飘舞。今日若能见上一次,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江娘看出来他已大限将至,只是一直撑着一口气到这院中来。江娘控风,将那满树的玉兰花全都吹下,一瓣瓣洁白无瑕的花瓣在风中飘荡,缓缓落下,落到许不严的头上,衣摆上。
许不严闭上眼,“有下辈子的话,当一棵树多好。”
在一片花瓣雨中,他的手渐渐垂下,那花瓣也与地下的一片花融为一体。
“矫情什么嘛,又没鬼差抓他。”姜菌气鼓鼓地,看着另一个许不严从身体里慢慢飘出来,很是不屑。
而做鬼的许不严新奇极了,看着地上的自已仔细观察:“要不,帮我埋一下?”
“自已埋!”姜菌扔了一把铲子给他。
偌大一个院子,一个铲子在哼哧哼着地挖土,那具尸体自已掉到挖好的坑里,再被填好。江娘就在一旁看着他们闹,等许不严将自已的坟修好了,她再从旁边扯了花给他栽上。
“这是什么花?”姜菌知道这一定不是凡物,江娘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去探望过姜老头,还给他种了一坟。
若非她死后跑得快,也不会知道。
江娘摘下一朵,说:“安魂草,我的家乡有许多。”
许不严身上有龙气,地府失去了这一大鬼定会追查,若是追查到这该如何是好。
只有回去,问问大巫有没有法子。
江娘叹气,她像个陀螺,不停地转,又给小院加强了结界,“我回家一趟,你们躲好了,别被抓了。”
院子里的两鬼一狐点头,在江娘离开小院的一刻,又在院中打了起来。
可她刚出院子,就见一红衣人在外面等着,那人倒是有礼,也不硬闯,就在外面等着她:“姑娘,他们该走了。长时间停留人间,最后神魂消散,得不偿失。”
早就听闻冥界有一鬼差温和有礼,爱着一身红衣,今日算是见上了。
“你早就知道姜菌来了此处?”江娘微微后退几步。
鬼差点头一笑:“那位姑娘身上功德厚重,看起来心愿未了,我便由了她来此处。不过她必须去冥界了,我也是照着时间来的。且有位天子享用了龙气,如今死了需入冥界,审判功德罪孽。冥界正是用人之际,说不定二位还有与姑娘有再见的机会。”
江娘手里握剑,剑穗摇摇晃晃。
“如若有法子让她不去投胎呢?”江娘依旧不死心,大巫定有法子。
“有违天命,姑娘,你也会付出代价。”
江娘不怕付出代价,就出格一回又能怎样。
可姜菌走了出来:“算啦,我还是乖乖投胎去吧。许夫子与我作伴呢,我也不怕。”
“我会有法子。”
阿雪呆住了,没想到刚与它玩乐的人又要走了。不是说好,之后都一直在一起吗?
江娘见着眼前人,她陪了她十年,可转眼她就垂垂老矣,离她而去了。
逝去之时不可追,当下无时再相伴,唯有往日可追惜。
许不严与姜菌都站到了红衣鬼差身边,姜菌看着红着眼眶的江娘道:“如有来生,我要做你故乡一株彩色的还魂草,你记得找我,好好将我种起来。阿雪,好好陪在阿娘身边。”
“江姑娘,再会。阿雪,再会。”
红衣鬼差与姜菌、许不严都渐渐变得透明,那红衣鬼差又回头笑道:“替我向灵杉兄问好。”
欢闹的庭院又变得无声,院中玉兰铺上厚厚一层,芬芳远去,旧人不在。
江娘抱起阿雪,擦干眼角的泪:“孩子大了,管不住,一点也不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