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问题,青年缓缓眨了下眼,忽然闷声一笑。
“之前,小哥也问了这个问题,”看着不明所以的阿客,他有些忍俊不禁地解释了缘由,“蛮有默契嘛。”
“没想到你们对陈皮也挺关心的。”
少年回以看似毫无阴霾的灿烂一笑。
心下里,却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哪有什么关心啊。
他敢肯定,小哥听到这消息的心情跟自已相差无几,那就是——老师又要去见那外姓的南方小子了。
当然,跟小哥一样,他才不会傻到把这种想法直接流露出来呢。
眯了眯眼,阿客仿若担忧一般关切询问:“现在都五月了,到那边会不会有点迟?南方天气也该热起来了。”
“可能吧,”东北现在还清爽得很,张从宣对此没什么感觉,“今年确实晚了点。”
说到这里,他微微叹了一声。
“幸好,从泗州回来的路上,提前托人送了信和钱去,特意告知这次族中有急事,可能要推迟些日子。陈皮应该不会太生我的气……”
他说到这里,莫名想起了大号那边,跑出墓道匆匆消失的陈柏,尾音不觉飘忽了一下。
在这方面,陈家倒是一脉相承了呢。
咦?少年有些惊讶。
不是去南方,那还有什么事,会让对方间隔这么短再次出门。
“那是去哪里啊,老师!”
被他晃了晃衣摆吸引到注意力,青年回过神来,莞尔摸了摸他的脑袋。
心中答道,当然是去送二长老一程。
在船上跟张崇问清楚了,当初圣婴出世是由五位长老共同迎奉的,确认二长老参与了这件事,他就打算这样做了。
事关自家学生的身世,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呢?
对于这事,其实自从两年前,确认圣婴是假的时候,他就跟自家学生讨论过了。
既然不是天生圣婴,那么,总是有生身父母的。
小官对此并没什么期待情绪:他觉得,自已能被长老们抱来充当圣婴,父母却从未出现过,也许他们早已经先一步放弃了自已。
张从宣劝住了他的悲观想法。
既然还能记得,有人叫过小官这个称呼,这很可能就是父母给他留下的印记之一。
在某些地方,这是对自家孩子十分亲昵的爱称。
那么,也就存在了某种可能:小官的父母也许是被胁迫,或者,根本就是意外遗失了孩子,对此后的命运全不知情。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了顿。
也许,两人已经在早年因为什么原因去世了,所以才没有出现,张家这样的孤儿有不少……而且这种关系重大的假冒身份事件,灭口也合情合理……
但看着自家学生清澈干净的眼睛,青年只是微笑着,把另一种可能咽在了腹中。
“之后我便帮你留心一些可能的线索,假如记起什么指向的特征,也要告诉老师。”最后,他如此温声说道。
小官看着他,安静地点了点头。
……如此寻根究底地追索下去,到底会是好事,还是一件可能导致结果糟糕的坏事?
实际上,张从宣也不清楚。
但这件事既然放到了面前,总不能一直忽视当做不存在。
查到底,可能会导致自家学生伤心。
但放任不管的话,万一跟祭祀时的突发事件一样,哪天一对男女冷不丁蹦出来宣称自已就是小官的亲父母……这含糊不清的真相,立马就会变作伤害自家学生的最犀利一刀。
两相比较之下,他还是宁愿提前查得明白些,把事情主动性掌握在手中。
此后通过各种途径,差不多已收集到了与自家学生出生年限相近的本家七八个孩子的情况。
这些中途夭折的孩子,或是因为天生体弱、或是因为不幸染病,总之,都是在张家的名册上被草草记录就划去的存在。
满足被暗中抱去充当圣婴的条件。
之所以范围限定在本家,也是考虑到,小官本身的麒麟血脉。
当然,外家也有莫名血脉返祖的,但这种可能性较低,所以作为找不到线索之后的后续备选内容。
只是,春去秋来两年都过去了,这些看似充满可能的线索,深究下去却往往都是一无所获。
也是因此,面对眼下这很可能真正知情的、即将被流放的失势二长老,张从宣更觉机会难得,不能错过。
眼下面对阿客的追问,想着即将揭开的潘多拉盒子,他心情波动之下,没忍住附耳透露了部分:“去一个很近但是不能说的地方……其实,是得到了很可能关于小官身世的线索哦。”
没想到居然是关于这个的,少年顿时呆住了。
两年前就被分享了关于小哥圣婴身份下的巨大秘密,此时他当然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老师是说,可能找到了,小哥亲生父母的线索?”他有些紧张,不自觉压低了嗓音。
“差不多,不过还不确定结果,所以暂时先瞒着小哥呢,”青年回以同样放轻的低声,“我想着,等确定了线索回来再说,免得让他失望。”
阿客用力点点头,心里一下子不平静了。
就在他还想多追问两句,自已能做些什么帮忙的时候,房门“砰”一声被推了开。
“老师。”
一道身形稍显矮小的身影,抱着一个饭盒走进来,一直到内室的桌边才停步放下。
黑眸平静扫了眼屋内情形,不易察觉地一顿,才继续喊道:“还有阿客,吃饭了。”
“好,辛苦小哥。”张从宣笑着过去接手。
临起身前,还没忘悄悄跟阿客眨了下眼,示意让他帮忙保守秘密。
少年自是应下,心潮起伏之中,甚至忍不住在床上打了个滚,一时浮想联翩。
小哥的父母哎,真好奇啊,会是什么人呢?
等他按捺住得知秘密的兴奋,爬起身来,就见小哥端着碗,在床边坐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投来视线。
阿客不由一怔,目光下意识往青年的方向看去。
“别看了,”耳边传来了小哥一如既往淡定的声音,“老师也要吃饭,今天我喂你。”
“啊?”少年顿时失望,叹了口气就想接过碗,“那行,我自已吃吧。”
他伸出的手被避了过去。
“不,我来。”
孩童澄澈的黑眸很平静,语气也无波无澜。
但不知是否阿客的错觉,总好像听出了几分莫测的意味。
“不是说,药浴之后,全身没力气,手抬不起来么,”小张起灵说得很认真,“今天我提前吃过了自已那份,正好喂你。”
“我自已就……”被他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少年还是硬着头皮爬了起来,被迫接受这份难得的同门情谊,“行,行吧。”
下一刻,碗被径直递到了嘴边,连带着满满一勺的饭菜。
“吃。”小哥说。
他能拒绝吗?可这也算是小哥的关心啊。
阿客既感动又不敢动,含泪吃了下去。
于是,紧接着便是一勺又一勺。
时间把握得分秒不差,完全卡在他咀嚼下咽后的那个点,只是太过精准,也丝毫没有空隙停顿。
几口下去,他就感觉,自已好像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吞咽机器。
没过半分钟,少年就已经热泪盈眶了起来。
虽然实际上还是贴心的,并没真的噎到他,但是小哥,你其实可以像老师那样,温柔并再慢一点的……
不过,这饱含同门情谊的有爱一幕,落在张从宣眼中,自然是欣慰不已。
——真好啊,学生们都很关心彼此呢。
说起来,不知道陈皮此时在做什么呢?
……
同一时间,江南。
水面咕嘟冒出了几个气泡,好半晌,男孩湿漉漉的脑袋才从水里冒出来,大口喘着气扒在了岸边。
两只脚停在了他的面前,随后,一道慢慢蹲下的影子落在了他的身上。
男孩顿时打了个寒颤。
有了被三番两次按回水里的经验,这次,却是再也不敢嘴硬,急忙大声求饶起来:“陈皮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回去就跟他们说,你师傅没有不要你!”
“是吗,”陈皮面无表情地歪了下头,“我记得还有……师傅姓张,我姓陈,人家养我就是做个逗乐解闷的玩意儿?”
“假的假的,他们胡说的,”泡在凉森森的水塘里,男孩汗都冒了一脑袋,闻声摇头不迭,“你师傅长得好看心地善良,怎么会是那种人呢?他肯定特别看重你,才舍得花钱让你上洋人的学堂!”
眼看对方忽然发起呆,眼神里的戾气渐渐消了下去,男孩嘴里的话越发讨好,逐渐漫无边际起来。
“真的,你就是他干、亲儿子!这绝对是不亲胜亲的儿子,天生有缘分——哇啊!”
他被再次踹回了水里,喝了好几口水,哆嗦着,欲哭无泪地抹了把脸。
“又,又怎么了啊?”
迷茫之中,就听对方冷冷开口骂了一句:“狗屁儿子!”
又说:“下次再听见,就剜了你的嘴。”
这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
心下骂了几句,他这才陪着笑脸尽数应了:“一定,一定!”
心下厌烦,陈皮懒得再搭理对方,径直抬脚走了。
只是走出几百米外,还是忍不住摸出怀里揣着的那封信,就着已经有点软塌塌的纸眯眼再看了一遍。
“……情况未知,迟误无时……少则一月,最迟入秋之前,必定赴约……”
半晌,他重重冷哼一声,重新收起信纸,贴身放入了前胸衣层里。
最好,是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才耽搁了一个月。
要是真敢让他等到秋天……
只是稍微一想那种可能,陈皮顿觉烦躁不已,呼吸微微急促之中,不自觉摸了摸腰间藏着的九爪钩。
要真是那样,他就连煮三天螃蟹汤!
让师傅只能看,不能吃,难受死他!
万一忍不住诱惑……也活该。
陈皮咬牙切齿地想。
就让他自作自受,起不了床,走不动路!
只能躺那儿,眼巴巴等自已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