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摆了满桌子,柳若嫄却已经没什么胃口。
梅念纯这个人,不但喜欢说话,而且喜欢刷存在感。
一桌四个人,只听她一个人念念叨叨。
没完没了,说着各种不着边际的闲话。
某某家少夫人,刚嫁进夫家,就被赶进柴房住了。
某某家大小姐,嫁到侯府为妾,怀有身孕两个月,丈夫一脚把孩子踢没了。
某某家娘子,成亲三年没有子嗣,整天喝补药,上个月一命呜呼了……
柳若嫄:“……”
简直一个悲惨世界。
这早饭还能不能吃了?
梅念纯幽声叹道:“那些蠢笨的女人啊,不懂得讨夫君欢心,出嫁就白白送掉性命,真是可怜又可恨。”
柳若嫄暗地翻一个白眼,随手夹一口小菜吃了,百无聊赖笑道:“敏王妃这么聪慧伶俐,被夫君捧在手心里,那是理所当然的。”
她抬眸,瞄了云司业一眼,不禁心中暗叹。
敏王太不容易了。
如果换做她是男人,娶了这么一个王妃,整天家长里短,叨叨逼逼的,她得疯了。
梅念纯见柳若嫄夸奖她,顿时得意洋洋,“那是,聪明灵巧的女人,夫君才会宠到骨子里呢。对了,静王妃,你成亲那天晚上,到底为什么上吊啊?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或是静王怎么对待你了,说出来听听呗。”
柳若嫄差点噎着,这事能不能别再提了?
过去两个月了,有意思吗?
梅念纯一双眼睛盯着她,十分兴奋好奇的样子。
在她看来,新婚之夜上吊很有意思啊。
云子缙脸色不好看,强压着一股暴戾寒气,似乎梅念纯再多说一句,他双掌就拍出去。
把这个聒噪女人当场拍扁!
云司业也忍无可忍,皱眉喝道:“念纯,你是郡主,又是敏王妃,注意自己的言行身份。”
梅念纯见三人脸色表情不悦,嘟着嘴说道:“都是自家人,妯娌之间随便聊一聊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柳若嫄呵呵了。
梅郡主这么关心别人成婚、怀孕、生子……
喜欢打听别人丈夫虐待妻子,究竟什么心态?
内心太阴暗了。
一时间四人都不说话,雅间内气氛沉闷。
柳若嫄靠在窗边坐着,为了缓解尴尬,伸手将小轩窗推开。
清风迎面吹来,一阵凉爽。
她往外一探头,看见窗外是一片刚建起的花楼,有工匠正忙碌着,搬运木料石头,准备砌围墙。
她脸色顿时变了,这里是……
绮陌红楼?
烧成一片废墟平地的绮陌红楼,现在完全变了一个样子,看不出当初辉煌热闹的模样。
当初的繁华似锦,当初的夜夜笙歌,当初的绝代芳姿——
都已随风而逝。
柳若嫄顿觉心情阴郁。
她虽然已是柳家大小姐了,但那种不安全的动荡感,仍然时刻侵扰着她,占据着她的心。
说到底,她跟梅郡主的出身不同,经历也不同。
无论是前世的静歌,还是今世的柳若嫄,从小到大都受过不少苦。
自幼没得到过亲人的呵护,所以在长大后,特别渴望有一个人能保护她,可以让她托付终身。
可惜遇人不淑,终究是自己一个人撑着整片天。
柳若嫄转头,波澜不惊的目光看向梅念纯。
这是摄政王府的郡主,身份高贵,备受瞩目,从小到大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在娘家有父母宠溺疼爱,出嫁有丈夫百般呵护。
梅念纯什么都不缺,因而从她眼中看别人,都是可怜可悲的。
“唉——”
柳若嫄幽声叹气,心中有些惆怅,目光又转开,望向窗外的柳枝。
随风飘摆,似无定所。
如果自己一无所有,或许,连同情人的资格都没有。
就像死去的静歌。
死去的柳大小姐。
她们永远是被别人同情的对象。
云子缙看她一声不吭,神色忧伤,只望向窗外飘动的柳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个女人,两个月前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即便两人擦肩而过,也只是陌路之人。
但某天他翻开一幅画像,选了柳若嫄做王妃。
她的命运与他的世界,就隐隐地牵上了某种神秘的羁绊。
从此,两人的关系,似乎牢不可破,似乎剪不断理还乱。
云子缙眼波中沉着一抹落寞。
可惜,牵绊的关系还没真正开始,却好像要结束了。
他心头抽搐了一下,连忙夹一个水晶包,放到她面前,“这是你喜欢吃的。”
柳若嫄警惕:“???”
今天静王抽什么风?
对她温柔体贴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害得她都不敢吃东西了。
担心有毒。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原来二弟和三弟都在呢,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啊!”
屋内四人一听声音,表情各异。
太子竟然来了。
真是赶巧。
云其祯穿了一身华贵紫袍,金冠束发,周身透着傲慢之气,一双鹰眼微眯,满脸堆笑地进了雅间。
他身后跟着穿一身细纱软袍的女人。
女人长了一双媚眼,眸光怯怯,小脸抹得粉白,身段娇柔,正是令仪。
云其祯大刺刺往椅子上一坐,眸光扫在柳若嫄和云子缙身上,狠狠盯了一眼。
眸光闪动,透出一抹隐隐的嫉妒之色。
他呵呵一笑,对屋内四人道:“两位王爷真有雅兴,各自带着王妃出来散心,早该知会本太子一声,让我也凑个热闹。”
云司业眸光淡漠,手拿杯子自斟自饮,不应对答话,一脸风轻云淡的表情。
云子缙眉宇间透着一抹嚣张的凌厉感,浑身笼起生人勿近的冰寒气息,一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让所有人都远离他的模样。
雅间里一阵沉寂压抑,云其祯的笑容凝住,有些尴尬。
这时旁边的令仪屈身行礼,“奴家令仪,见过两位王爷和两位王妃。”
柳若嫄扯了扯嘴角,把头扭到一边,装作没看见她。
今早胃口本来就不太好,这时令仪突然出现她面前,更觉得反胃了。
梅念纯拧紧眉头,目光肆无忌惮打量令仪,见她穿的衣裳细纱又薄又透,十分不悦。
“这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仪美人?果然是从绮陌红楼出来的,衣服都不会穿。”她语气尖酸地说道。
令仪脸上笑容一僵,登时面色通红。
“太子大哥,我们在这儿吃饭,她算什么身份啊,又不是太子妃,留她在这儿有失体统……”
柳若嫄故意哼哼唧唧开口,把顶级绿茶的腔调拿捏得死死的。
令仪的最大特长就是绿茶腔,柳若嫄先装一把高级的,让低等绿茶无路可走。
“就是嘛,长得那么丑,身上还有一股奇怪的臭味,本王妃都吃不下去饭了!”梅念纯最喜欢踩人,很愉快地补了一刀。
令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又羞臊又恼怒。
这两个贱人。
鄙视她身份低微也就算了,居然诋毁她又丑又臭。
今早她特意打扮过,浑身抹了一层芬芳沉郁的香粉,百两银子一盒呢。
明明又美又香!
云其祯微微一怔,随即眉头一挑,嫌弃般的眼神看向令仪,“你先出去,在楼下等我。”
他心情有些烦躁,突然觉得应该找个正经女人陪在身边。
像令仪这样的贱人,实在拿不出手,一出门就给他丢脸!
令仪脸色发白,咬着嘴唇,低头退出去。
她遭两个王妃鄙夷,又被太子赶出门,这对她来说,简直是打脸般的屈辱。
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怨毒。
两个王妃,不过仗着出身好而已,除了身份以外,她们没有一样能比得上绮陌红楼的歌舞伎!
令仪紧绷着一张脸,浑身阴沉气息,离开雅间后直接下楼。
刚走到楼梯底下,突然面前多了一道女子身影,挡住她的去路。
“柳尚书府二小姐柳冰瑚,拜见仪美人。”身穿土黄色衣裙的女子朝她躬身作揖。
令仪抬眸打量柳冰瑚,一双阴沉的眼眸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神色。
这个柳二小姐她听说过,传言是一个出尘脱俗的才女。
不过看柳冰瑚这副模样,好像大病未愈,一张小脸蜡黄,姿容普通平凡,比不上柳大小姐万一。
同样是柳家小姐,这容貌气质差别也太大了。
“柳二小姐突然拦我,有何贵干?”令仪心情不好,眸光微冷,没好气地说道。
“能在阑意楼遇到仪美人,也是缘分。细论起来,我姐姐是太子殿下的弟媳,仪美人算是我姐姐的嫂子,咱们之间也有些亲戚关系呢。”柳冰瑚落落大方说道,言辞中却是跟令仪套着近乎。
令仪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皮笑肉不笑道:“二小姐言重了,我是从绮陌红楼出来的人,跟你们柳府攀不上亲,你姐姐是殿下的弟媳,但她不会认我当嫂子,这一轮亲戚挂不上就不用硬挂了。”
她早看出来柳冰瑚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里要跟她套亲戚关系,暗里却是盯上太子了。
什么才女,一个装腔作势的贱人而已!
柳冰瑚脸上笑容僵住,“仪美人……”
话没说完,就被令仪冷声打断,“不用装模作样了,你那点心思我都知道。不过我要提醒二小姐,假装才女,兴许有男人给你捧场,但长得太丑,就别往太子身前凑,太子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会要你!”
说罢,令仪冷哼一声,扭着腰肢走了。
柳冰瑚站在原地,臊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她望着令仪离去的身影,手上狠狠拧着一条帕子,牙根咬得死死的。
早晚有一天,她要当上太子妃。
然后把这贱人的牙拔光!
……
二楼雅间。
云其祯正襟危坐,装模作样吃了点东西,然后抬头看柳若嫄。
“嫄妹怎么订到这里的天字号雅间?我听说用了风影令?”他嘴角噙着淡笑,假装不经意地问起来。
最近他为风影令的事焦头烂额,听到暗卫来报,风影令出现在阑意楼,所以立马过来探查。
他一直都认为,风影令的背后有高人,柳若嫄只是一个幌子。
但今天见到柳若嫄,发现她的眼神时不时往窗外的新建花楼瞥去。
那里曾是被烧毁的绮陌红楼——
云其祯眉头蹙紧,鹰眼微眯,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风影令主人,就是柳若嫄!
当初静歌用风影令操控暗网时,他几乎没费心过。
风影令主人是谁都不重要,只要为太子阵营效力就行。
但静歌死后,风影令究竟由谁操控,就成了一个困扰他的大问题。
风影令主人万一倒向敏王阵营,他这边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搞清楚这件事。
柳若嫄一听他提风影令,顿时抿嘴笑了,“太子怎么关心这个?阑意楼的天字号雅间不容易订,不管用什么法子,我订到就好。”
她避重就轻,两句就把云其祯的话题岔过去了。
太子本性多疑,自私又懦弱,从来不敢招揽真正的谋臣和军师,唯恐被人夺权,架空了他的权势地位。
所以他身边的亲信和谋士多是女人。
他用花言巧语笼络女人,再用小恩小惠让女人为他卖命,关键时刻又拿女人当替死的工具。
他能走到今天,全靠当初绮陌红楼的女人们牺牲惨重代价,为他铺成一条康庄大路。
像他这种卑劣鼠胆的男人,早晚有一天会遭反噬。
想到此处,柳若嫄眸光隐隐一沉。
她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指着窗外搬砖弄瓦的工匠们,“没记错的话,以前那里就是绮陌红楼吧,整个定云国最出色的歌舞伎都在那儿了。”
说罢,她的眸光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戏谑,在三个男人脸上扫了一下。
云司业温和地笑一笑,“本王以前倒是去过几次,可惜传闻中的绮陌红楼六美,本王一个也没见到。”
他说话不紧不慢,没有一丝激动,也没有一丝冷漠,好像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让他不动一点情绪。
“哼,我就知道你过那地方,还敢说没见过人?没见过的话,你怎么对那个绛华另眼相待,肯定是以前有旧情,等绮陌红楼一倒,你就迫不及待把贱人弄进敏王府,放到眼皮底下才安心!”
梅念纯瞪着云司业,气哼哼说着不满。
云司业脸色的笑意消失,转而半低下头,变得沉默。
他浑身透着一股疏淡气息,仿佛是收敛锋芒,又想是在隐忍着什么。
柳若嫄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幕,对云司业虽有同情,但并不打算替他解围。
如果他连一个梅郡主都搞不定,也真没什么资格跟太子争储君之位。
想拥有定云国的天下,没有一点坚忍和城府,也只能当炮灰。
这时云其祯鹰眼一眯,呵呵笑道:“嫄妹是大家闺秀,又是静王妃,不该好奇男人的风流韵事。”
柳若嫄的眸光飘向窗外,“风影令能在全京城布下暗网,是那些女子用清白和性命换来的。如今绮陌红楼散了,太子紧张风影令,难道是怀念当初的旧人?”
“歌舞伎都是些低贱女子,本太子跟她们没有任何瓜葛,何谈怀念?”云其祯一脸傲慢神色。
柳若嫄喉咙发紧,手指冰凉颤抖,想要骂娘。
这个贱男王八蛋!
“王妃!”云子缙突然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沉闷嘶哑。
不知为什么,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柳若嫄自从太子一进来,浑身气质骤然发生变化。
从一个娇滴任性的王妃,转眼变成一个浑身带刺的女人。
她一双漂亮的杏眸里带着几分仇怨和刻薄,偏偏眉眼间透出十足的媚态,眼神勾人,辛辣又挑衅,没由来的让人心疼又心醉。
“嫄妹若是喜欢听歌舞伎的趣事,改天我单独讲给你听……看这水晶包子都快凉了,来,快多吃几个。”
说着,云其祯拿筷子给柳若嫄夹水晶包子。
柳若嫄呵呵冷笑。
这贱太子比以前更贱了。
人至贱则无敌——
说得就是他。
“怎么不吃啊,嫄妹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云其祯见她狠狠瞪着他,眸子透出一抹诧异,关心问道。
“我吃不下,看你都看饱了!”柳若嫄脱口而出。
众人:“……”
这是什么话?
静王妃对太子说这种话,不合适吧?
柳若嫄突然反应过来,是自己不小心失态了。
她连忙挤一个假笑,想着该怎么描补一下。
见所有人都盯着她,她装作不好意思的模样,半低着头,捏着一副绿茶腔道:“是因为太子哥太英俊了,不是有个词叫秀色可餐吗,我刚才说看饱了,就是这个意思,莫怪莫怪……”
云其祯微微一怔,登时笑容满脸,“嫄妹是性情中人,快人快语,不怪不怪。”
心中暗自得意,长得帅本来不是他的错,但俊逸美貌当前,让女人都不吃饭,光看他了,这样也不太妥当。
以后出门要低调一些,尽量不要当众露脸。
尤其旁边还有两个陪衬,对比之下,谁帅谁得意,谁丑谁尴尬。
他作为兄长,一向宽仁慈善,总要给弟弟们留条活路嘛。
柳若嫄旁边做“陪衬”的男人一脸黑气,阴沉的眸光盯着她的脸,眼神凌厉,好像能刺出一个窟窿来。
坐在对面的云司业脸上毫无表情,但眼眸中闪过一抹焦躁的愠怒之色。
柳若嫄连忙低头,做贼心虚似的用筷子戳包子。
都是她的错。
她没脸见人,缩进壳里还不行吗?
不过,男人之间不是争权夺利吗?
不是攀比谁家有钱,谁家夫人俊俏美貌吗?
怎么也会在意谁的脸更好看?
她自诩很了解男人。
现在看来,她以前了解的都是假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