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月影如钩。
江面上异常平静,江水幽暗,没有一丝风浪波澜。
一条小船缓缓从岸边驶出,无声无息靠近江中一艘货船。
柳若嫄和屏香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将小船划到距离货船半箭地远的地方,停在江中。
此时距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暗夜将明,也是最黑暗的时候。
江畔码头一片清净,一艘艘货船停在靠近码头的江水中,只等天亮之后,货船驶入码头,开闸卸货。
其中一艘货船上挂着紫色三角旗帜,船身狭长,吃水线很低,是专门用来运丹砂的船。
柳若嫄双眸眯紧,这艘船果然如期来到码头。
船上一个个麻袋里,装的都是丹砂。
以前她奉太子之命,经常上货船验货。
船上的伙计都认识静歌,跟她很熟识。
如今物是人非,依旧是以前的货船,以前的伙计……但静歌已经不在了。
“屏香,小心点。”柳若嫄将一柄长匕首放进靴子里,转头对屏香说道,“不管成不成,安全最重要,一定及时撤回来。”
“嗯,大小姐也要小心。”屏香点头,眸光中闪烁着一抹兴奋的神采。
她做了多年密探,早已习惯充满刺激的生活。
这些天待在柳府,吃吃喝喝,无所事事,都快把她闷坏了。
这时跟大小姐一起冒险,让她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之感。
两人悄悄潜入水中,朝货船游了过去。
屏香身手极好,像一条鱼似的快速无声地游到货船边,见四下无人,一个伶俐翻身,爬上了货船。
柳若嫄这副身子的体质比不上当年的静歌,现在身手也无法跟屏香相提并论。
但她身体底子好,又服用了三颗青沫丹和紫团参,这时发挥了效用。
少女身形灵巧轻盈,很快追上屏香,在船尾纵身一跃,身子翻腾上了货船。
屏香暗赞一声,对大小姐更是佩服。
以后谁敢说柳若嫄是愚蠢无能的笨蛋,她一脚踢飞他们。
货船上的伙计船工都在沉睡中。
有两个巡夜的人,此时正坐在船舱里,一边拈香,一边嘀嘀咕咕说着话。
柳若嫄朝屏香一摆手,让她去破坏甲板上装丹砂的麻袋。
她自己蹑手蹑脚走向船舱,躲在暗处观察着,替屏香把风。
“静歌静歌,今天是你生辰,你看天还没亮,我们就来给你上香。老天保佑你早点投胎,生到一个富贵人家,当大小姐衣食无忧,以后就不用受苦了……”
“对不起静歌,我那时候想提醒你一声,别去刺杀静王……可是皇后想让你死,她决意杀你,我们也没办法帮你。”
柳若嫄躲在船舱外,听见里面两人说话,浑身猛地一颤。
她惊愕不已,皇后要杀她?
为什么?
静歌是太子身边第一密探,是他最信任倚赖的左膀右臂。
皇后怎会让静歌去死?
她从未得罪过皇后,也未引诱过太子。
至死的那一刻,静歌跟太子都是清清白白。
究竟什么理由,皇后非除掉她不可?
这其中有太多谜团,让她心中毫无头绪,纷繁如麻,剪不断理还乱。
正错愕时,听见一阵沙沙的细微声响。
屏香拿长匕首将麻袋划开一道口子,里面的丹砂哗哗流出来,直接撒进江水中。
船上共有几十麻袋的丹砂。
柳若嫄见她一人忙不过来,也从靴子中拔出匕首,过去跟她一起破坏麻袋。
两人配合默契,在船身两侧一左一右,动作极其迅速,很快将所有麻袋都割开一道长口子。
“什么人!”这时船舱里传出一道厉喝声,有人发现了她们。
“快撤!”柳若嫄从船尾抽了一根铁钎子,转身跳入江中。
屏香紧跟着她身后,朝停泊在江中的小船游过去。
这时船舱中有人举起油灯,往江面上照去。
发现了屏香的身影,还有一条小船接应,登时扯着喉咙大叫:“在那边,有个贼游过去了,快点,派人去追。”
柳若嫄一见有人要下水追屏香,立即潜到船底下。
将铁钎子插到木板缝隙中,用力戳进去,双手使劲一扳。
“咔嚓——”船底木板碎裂,水流顷刻涌了进去。
船身不稳,开始摇摇晃晃。
有人惊声大叫:“船底进水了,船要沉了!”
船上的伙计们连声惊叫,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把还在睡觉的人叫醒。
此时众人都顾着性命和货物,没人再去理会屏香和小船。
柳若嫄又在船底狠戳了几个洞,这才扔了铁钎子,朝小船方向游过去。
见她游到船上,屏香才放下心来,立即划桨往岸边驶去。
柳若嫄累得浑身瘫软,躺在船上喘着粗气。
耳边听见不远处货船上惊呼声、叫嚷声,乱成一团,她眼眸中浮现出一抹愉悦笑意。
货船一定会沉。
所有丹砂都撒入江中,丝毫不剩。
任太子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再把丹砂捞起来。
虽然对太子来说,这批丹砂毁了,并不是什么致命损失。
但多少也能给他添点堵。
好歹让她出口恶气。
小船距离货船越来越远,很快划到岸边码头。
两人上了岸,屏香突然说道:“谢谢你,大小姐。”
她机智聪颖,心里很明白,柳若嫄潜入江水破坏船底,是为了引开船上伙计的注意力,帮她争取时间逃脱。
大小姐一个人在船底,是非常危险的,很容易被卷进急促的水流中。
柳若嫄转眸笑一笑:“不用说谢的话,我们是一家人。”
这时天边已经泛白,江面上一片隐隐的霞光升起。
柳若嫄转身往前走去,在心中也暗自说了声谢谢。
谢谢你们,还记得静歌的生辰。
无论她是生是死,都不再孤单寂寞。
因为还有你们惦念她……
……
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彩宁正等得心急如焚,一看见两人身影,立即欢喜雀跃。
她们上车换了干净衣裳,每人喝了一碗热姜汤,去除身上的寒气。
赶车的人是曹三儿,也不多嘴多舌问闲话,直接驾马车去郊外的乱葬岗野坟地。
三人坐在马车上,彩宁帮两人重新梳理头发。
乱葬岗有点远,一路上柳若嫄满怀心事,一声不哼,显得十分落寞。
彩宁和屏香想到静歌惨死,也都没心情说话,沉默不语。
马车驶到一处没有人烟的地方。
柳若嫄掀开车帘,远远看见一个山坡,四周十分荒凉,是一处广袤的野坟地。
坟地里站着三个年轻女人,手中都提着竹篮,一人穿素白色纱衣,一人穿鹅黄素衣。
还有一人穿粉红色锦衣,在荒凉阴冷的气氛下,显得十分扎眼。
柳若嫄让马车停下来,远远看见那三个女人,竟是离彤、绛华和令仪。
离彤一身白衣,面无表情。
她被太子送去摄政王府,这还是第一次出府,来坟前祭拜静歌。
她俊眼修眉,眼眸中透着几分英气,发型和神色颇有几分像静歌。
离彤在绮陌红楼时,时常装扮成静歌的替身,配合执行任务。
久而久之,她的身姿神态都跟静歌有相似之处。
站在离彤旁边,穿一身鹅黄素衣的是绛华,一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透着几分娇滴滴的柔美。
她如今在敏王府,平日跟令仪时常见面。
今天两人约好一起来静歌坟前。
她旁边穿粉红色锦衣,头上插金戴银,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女人,正是如今身在太子府的令仪。
柳若嫄坐在马车里,心中压抑得很沉重。
真没料到,会在坟地遇见她们。
曾经绮陌红楼的六美,都在这儿聚齐了。
“令仪来坟前拜祭,怎么穿一件粉红衣服——”彩宁挑一下眉头,说道,“小大姐,令仪也是我们绮陌红楼的姐妹,以前跟静歌关系最好。”
姐妹?
关系好?
柳若嫄心里一酸。
令仪这样的姐妹,这样的关系好,她还真不敢要。
“有外人在,我不方便露面,就留在马车里,你们过去吧。”她坐在车内,沉静地说道。
两人点头,提着祭品竹篮下车。
柳若嫄把曹三儿支走,让他去远处给马匹打点草,再找一些水来喂马。
马匹缰绳系在一棵树上。
柳若嫄独自坐在车内,四周一片空旷寂静,她能听见坟前的人说话声音。
野坟地里,堆着密密麻麻的坟头。
一些墓碑东倒西歪,有的只是一个坟包,连墓碑都没有,还有坟前压着几张黄纸和冥钱。
天色有些昏暗,几只乌鸦偶尔飞过,啼叫一声。
柳若嫄穿了一件厚衣服,坐在马车里,仍然觉得寒气森然。
彩宁第一次来野坟地,不由得有些害怕。
但屏香年纪大些,似乎经常来这种地方,在坟堆里穿行自如,走到静歌坟前。
那是一个黄土坟头,面前立了一块木牌。
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静歌之墓”。
定云国最负盛名的三大美人。
据说姿容各有千秋。
京城传言——
柳若嫄美在容貌;
静歌美在风情;
苏曼婉美在气质。
柳若嫄是深闺大小姐,苏曼婉是宫中女医,两人极少露面。
只有静歌,在绮陌红楼见过她的人很多。
也有许多男人,为她惊人绝艳的风姿倾心折服。
可惜她芳魂已逝,只剩几件衣服葬在这里。
彩宁和屏香站在坟前,都幽幽叹气,一位绝代美人的结局,竟是如此凄凉可怜。
只有马车内的柳若嫄知道。
她魂穿柳大小姐,顶着柳府千金的身份。
如今来到静歌的坟前,却是恍如隔世,百感交集。
自古红颜多薄命——
惟愿苍天怜此生。
想到原主柳大小姐,长了一副美貌如花的好皮囊,也是命比纸薄,跟静歌同病相怜。
“真想不到,你们竟然也来了。”令仪转眸打量一眼,见两人白衣素服,故意轻蔑地抿嘴一笑。
她抬手摸头上的金钗步摇,娇声说道:“我以为你们到了尚书府,能熬出头呢,哼,还是那一副寒酸相。”
绮陌红楼的六美。
除了静歌身死以外,其余五人都被发卖各府中。
柳尚书府,是最差的去处。
彩宁气恼地横她一眼,“令仪,亏你还是静歌最好的姐妹,你来坟前祭拜她,打扮这么鲜艳花哨,故意给谁看呢?”
以前令仪的模样十分柔弱。
一副病美人的样子又凄楚又可怜。
可她现在却趾高气扬,完全变了一个人。
令仪忍不住想要炫耀,“我跟你们不一样,在太子府有名分,皇后娘娘亲自封我为仪美人……太子年轻英武,我只要生下一儿半女,有朝一日就是仪贵妃。”
彩宁看她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都快要吐了。
“我们来看静歌,不是来跟你比斗的。”屏香冷声说道,扭头不理睬令仪。
她将祭品在坟前摆好,然后跟彩宁一起跪在坟前。
屏香凝视木牌上的名字,沉默片刻,说道:“静歌,你生前受了那么多苦,死的也不安宁。如果有下一辈子,你好好投胎,做个男人,周围的人都疼你宠你,不必再受女子的苦楚。”
马车里的柳若嫄听见这话,心中无比酸痛。
她眼泪控制不住,吧嗒吧嗒落下来。
她已经有下一辈子,但仍然无人疼她宠她,仍然是一个受尽苦楚的女子。
“唉,静歌,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活着的时候不为自己打算,心里眼里只有太子,却被他送上死路。你知道你有多傻,你死了,别人照样过美满日子,连墓碑都懒得给你立一个。”
离彤幽声说着,声音中不带一丝情绪。
好像说给静歌听,又像说给自己。
旁边的绛华也跟着叹气,“人啊,就是不能太出众,静歌名声在外,长得美又聪明,可不就得罪皇后了?我听说啊,皇后最厌恶貌美聪明的女子,幸好咱们懂得藏拙,不像静歌那么爱出风头,才保住一条小命。”
“听听你们说的什么废话?”令仪见几人都说静歌,心里不是滋味。
她撇一撇嘴,嘲笑道:“都挫骨扬灰了,还说她干什么?静歌这辈子,就是一场笑话,临死前还指望有人救她,皇后想弄死的人,怎么可能活得了?”
坟地里,呼呼刮着冷风。
彩宁忍无可忍,恼怒道:“令仪,静歌生前是你好姐妹,样样都护着你,你怎能这样说她?”
“哼,什么好姐妹?”令仪眉头一挑,斜眼看向彩宁。
半晌,她冷声说道:“没有静歌,我早就是头牌花魁了。
她见太子喜欢我,就横加阻拦,故意给我下绊子。
静歌那么嚣张跋扈的人,平时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要霸占着,整天搔首弄姿,四处勾搭男人,不给姐妹们活路。
就连她死了,也要连累绮陌红楼,连累咱们。这种风骚恶毒的女人,就算皇后和太子不要她的命,早晚也会死在别人手里!”
“你……你在说什么!”彩宁怒目而视,憋得脸色通红。
静歌有什么错?
她在绮陌红楼当花魁,若不是为帮太子刺探情报,谁又愿意搔首弄姿。
“彩宁,你不用跟她说这些。”屏香表情淡漠,嘴角露出一抹蔑视的神色。
她幽声说道:“令仪今天来,不是要祭奠静歌,而是要发泄闷气,顺便向故人炫耀她在太子跟前得宠。
我忘了提醒仪美人,太子金屋藏娇,想必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你还有利用价值。
当初静歌怎么死心塌地为太子办事,后来她又怎样惨死,我们都亲眼所见,心知肚明。
所以仪美人啊,你每天要多给自己烧几炷香,保佑你的命能长些,死时不会比静歌更惨!”
令仪气得脸色发青,双拳攥紧。
半晌,她才哼笑一声,得意说道:“你们日子过得不好,所以嫉妒我在太子府得宠,不过你们命不好,这辈子再怎么钻营,也休想爬到我这个位置!”
话音刚落,听见一阵脚步声走近。
柳若嫄走到坟地里,傲然冷漠的眸光瞥一下令仪,慢悠悠说道:“是吗,仪美人在太子府很得宠?”
她猛地抓住令仪的手腕,一撸起衣袖,只见令仪身上全是红肿未消的鞭痕,密密麻麻,十分可怖。
“这就是你说的,太子特别宠爱你?”柳若嫄嗤笑道,“这样的宠爱,恐怕只有你自己喜欢,别人不稀罕!”
柳若嫄刚才坐在马车上,听见令仪不停炫耀。
却见她举手投足的动作十分僵硬,好像身上有伤。
方才迎风走来,闻到一股淡淡的药气,正是从令仪身上飘散出来。
上一世,她最熟悉的两个人,就是太子和令仪。
两人是什么样的性情,什么样的脾气,她一清二楚。
静歌死后,太子失去京城情报暗网,一定气恼得发疯。
他绝不可能承认自己错了。
而是需要找一个发泄怨气的对象,狠狠教训一顿。
令仪的身份正合适。
所以柳若嫄可以肯定,令仪一定被太子打得厉害。
看到这满身鞭伤,她便知道自己没猜错。
“哎呦,这伤不轻啊,除了鞭子打的,好像还有棍棒伤。令仪,你在太子府没少享福哦!”彩宁总算吐出一口恶气,故意讽刺她道。
“不管怎么说,静歌活着的时候,太子很疼爱她,碰伤一点都心疼得不行。令仪,你想跟静歌比,下辈子也不够格。”屏香补刀道。
令仪的脸一阵红一阵青,连忙甩开柳若嫄,用衣袖遮住胳膊。
“静王妃真有空闲,怎么来这种晦气地方?”她神色不善瞅着柳若嫄,语气颇为不敬。
绛华和离彤一听是静王妃,两人对视一眼,连忙鞠躬行礼。
她们跟柳若嫄没有交集,也不想跟外人掺合,行礼问好之后,就找借口先离开了。
“本王妃的事,轮不着你过问。仪美人,是不是在皇宫打的那些棍子,不够让你长记性?”柳若嫄冷眸瞥她,丝毫没将她放在眼里。
前世她是静歌时,令仪只会装柔弱。
跟在她身后,嘴甜得叫姐姐长姐姐短。
除了讨好拍马,一点屁本事也没有。
连做她的敌人对手,令仪都不够资格!
“柳若嫄……”令仪很不甘心,眉眼中透出一抹嫉恨的神色。
她话音未落,“啪”一个耳光狠狠扇到她脸上,打得她跌倒在地。
柳若嫄居高临下,霸道地冷哼一声,“本王妃的名讳,不是你能叫的。”
令仪气得双拳攥紧,她特意来静歌坟前炫耀一番,没想到却被柳若嫄打脸。
此时没人给她撑腰,她又不敢得罪静王妃。
只能从地上爬起来,强忍住胸口火气,伏低做小道歉道:“静王妃息怒,是我的错,是我不会说话。”
眼见柳若嫄她们是三个人,论讲理,论打斗,她都不是对手。
硬磕下去的话,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滚,别让本王妃看见你,心烦。”柳若嫄毫不客气地喝道。
令仪不敢发作,只得恨恨咒骂两声,一脚踢翻了祭品竹篮,气呼呼离开野坟地。
静歌贱女人。
死后都有人帮她,真是太可恶了!